太宰的反應很奇怪。

其實在太宰治收到中原中也贈送的禮物時，表現得就略顯異常，當時大家沒怎麼在意，以為是因為太宰治與中原中也之間的關系特殊，所以他才會有這樣的表現。直到看到太宰再一次因為收到禮物而失态，大家才意識到不對勁。

按理說，收到朋友的禮物，人們通常都會産生驚訝、喜悅或者感動的情緒，可是在太宰治身上卻感受不到這些。比起驚喜，太宰治表現出來的更多是恐慌，就好像朋友給他贈送禮物的行為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太宰先生……”敦不理解地看着這一幕。

沒人能看穿太宰的情緒，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麼，他所有表露在外的情緒都是迷惑敵人的手段。他就像是一個僞裝成人類模樣的怪物，沒有人類的心，也喪失了人類的感情。這是敵人對他的評價。

雖然敦一向認為這是敵人在放屁，但他也承認，從未見到過太宰治失态的模樣。就算面前站着捆滿了炸彈的敵人，随時都有可能變成一灘碎肉，太宰先生也表現得遊刃有餘，全程沒有絲毫情感起伏。

可是，面對棘手的敵人都能面不改色的太宰先生，為什麼在得知織田先生和坂口先生給他準備了禮物，就失去了情緒管理。

就算是他，也能體會到太宰治那一刻的慌亂、恐懼、驚訝、茫然……

“總有些人善于接受惡意，卻對收到别人的善意手足無措呢。”似乎看出了敦的迷惑不解，森鷗外扯了下嘴角，解釋道：“對太宰君而言，他和其他人的相處一直是建立在利益交換的基礎上的。他能輕易洞悉他人的内心，也習慣了這種爾虞我詐、明争暗鬥的狀态。換言之，他已經習慣了面對他人的惡意。就算是中也君，兩人也是習慣性地用互罵、詛咒或者口不對心掩飾那份善意，模糊了那份在意和關心。”

“習慣性收到惡意的太宰君恐怕從未設想過接受到善意的可能，也從沒設想過面對這種直白的關心，要如何應對。織田先生和坂口先生現在的所作所為，那份直白的在意和關心，對已經習慣性收到别人惡意的太宰君而言，就像突然面對新奇的事務一樣，情緒一時失控并不算奇怪。”

聽到森鷗外的解釋，原本還有些困惑的人總算明白了太宰治的行為合理性。

不善于接收善意，反而習慣了面對惡意。

想到這句話背後所蘊含的深意，織田作下意識地擰緊了眉，他看了看畫面中年歲不大的少年，又回想起記憶中那個仿佛快要哭出來的黑衣人，胸口積聚着一股濃厚的，難以消解的煩悶。

竟然習慣了面對外界的敵意，反而從未接受過善意……隻是十六歲的孩子而已。

太宰先生，以前過得一定很辛苦吧……

芥川銀的眼眸中流露出一絲心疼，想起記憶中瘦瘦削蒼白、總是孤獨地與黑暗融為一體的首領，心裡一陣發酸。

“太宰先生不善于接受好意麼。”敦喃喃自語，腦海中不由自主的地回想起曾經經曆過的情景。

為了表達自己的感謝，敦曾經給太宰治送過花束。

那是敦用自己第一次完成任務領取的酬勞給太宰買的禮物，但太宰治并不喜歡。敦記得很清楚，太宰治坐在辦公桌前，僅僅隻是瞥了一眼，就像瞥見了什麼礙眼的東西一樣，蹙了下眉。

“敦君，你覺得你完成任務的方式非常出色，值得你用辛苦賺取的報酬買花慶祝嗎？”

太宰治的聲音冷冰冰的，沒有一絲感情。

敦低着頭，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他嗫嚅着說：“我隻是想表達對太宰先生的感謝……”

“感謝？”太宰治打斷了敦的話，“你的任務還需要我為你收拾殘局，你的實力在組織内隻能算中下，這就是你的感謝？”

敦的臉漲得通紅，他握緊了拳頭，想要反駁太宰治的話。想說他已經完成了任務，他并沒有丢太宰治的臉。但是，他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因為他沒有達到太宰治的要求。他雖然完成了任務，但是在收尾階段沒處理好，他的實力也達不到太宰先生的預期。他讓太宰先生失望了。

想到這裡，敦瞬間無地自容，他甚至覺得隻取得一點小成就就沾沾自喜的自己非常愚蠢，難怪會讓太宰先生生氣。

“把你的花拿走，我不需要這種沒有意義的東西。”太宰治指了指桌子上的花束，“如果你真的想要感謝我，那就用你的行動來證明你的價值。”

于是他默默地拿起了花束，走出了太宰治的辦公室。

那時候，他的心情很低落，原本以為自己的禮物會讓太宰先生感到開心，卻得到了這樣的回應。不過敦并沒有放棄，他開始更加努力地提升自己的實力，完成自己的任務。随着時間的推移，敦的表現也越來越好，後面也曾給太宰治送過幾次禮物，但從未得到過正向的回應。太宰治的反應總是無視、挑剔，甚至快要到達嫌棄的程度。久而久之，害怕招緻太宰治的厭惡，敦再也不敢給太宰治贈送禮物，就連逢年過節也隻敢說一句‘節日快樂’。

可是明明是善意，同樣是禮物，為什麼織田先生他們得到的反應和自己得到的反應就天差地别呢？

敦的心頭浮起一絲異常的感覺，有些傷心，還有些委屈，更多的是濃烈到快要具現化的悔意。

太宰先生隻是不擅長應對善意而已。他應該堅持下去的，他應該勇敢一點的，為什麼後面就不敢再給太宰先生送花了呢？

“可是恐懼呢？為什麼會産生恐懼？”立原道造不解地詢問道。

就算不善于應對别人的好意，可産生恐懼心理也說不過去。

“因為他就是這樣的人。”回答立原道造的，是從看到另一個世界的太宰治和中原中也交換禮物後，就一直很沉默，幾乎沒有說過話的中原中也。

中也的目光緊緊地跟随着銀幕上的人，湛藍的眼眸透着似乎是追憶，又像是沉浸在無盡虛空的死寂。

“太宰和另外兩個人之所以能一直保持着朋友的相處模式，是因為他們一直遵循着互不打擾的原則。雖然他們經常聚在一起聊天、喝酒，但是誰也沒有向對方展露自己的内心。親近但又疏離，近在咫尺仍有距離。就像彼此之間隔了一層薄薄的窗戶紙，大家都默契地不去捅破它，雖然知道隻要捅破了那薄薄的一層紙後，就能進入彼此的世界。可是，這是大家最舒适的相處方式，也是太宰那家夥，最喜歡的相處模式。”

“就像他自己說的，不想失去的東西都必定被奪去，一切又追求價值的東西，在得到的瞬間就已經注定失去。當看到花開放的時候，花就在枯萎了。這就是太宰治這種生物的思維方式。”

“織田作和坂口安吾的現在的行為，就像是在對太宰說，我們決定捅破窗戶紙，讓我們坦誠相待吧！”

中原中也扯了下嘴角，他想笑，可是笑不出來，就像一張假面焊在了他的臉上，他隻好恢複了面無表情繼續解釋道：“他害怕自己會沉溺于這種溫暖，他沒有把握自己是否能承受失去的痛苦，所以下意識選擇了逃避。”

中原中也停頓了一下，似乎在回憶過去的事情。然後他輕聲說道：“說到底，隻是膽小鬼罷了。”

膽小鬼？

那個令人聞風喪膽，把整個橫濱都牢牢掌控在手心的，罪惡滔天，連流淌的血液都是黑色的□□先代首領，在中原中也的眼中，竟然隻是一個膽小鬼嗎？

武裝偵探社的大家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卻又找不出可以反駁的話。

“膽小鬼嗎……”坂口安吾咀嚼着中原中也的話，片刻後，他神情複雜地看着另一個世界的三人，好像有些明白他們為何會成為朋友，同位體和織田作又為何會選擇打破彼此的界限。

【織田作之助把包裹放在了吧台上,看着太宰治，緩緩道：

“這是給你的禮物，太宰。”

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在太宰治聽來，卻像是平地驚雷，炸響在他的耳邊。他呆呆地看着織田作，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一些端倪，卻又害怕看到些什麼。

“為、為什麼……會送禮物”太宰治結結巴巴地問道。

他的臉色蒼白，就像見到了惡鬼一樣。

“為了慶祝太宰成功在港口黑手黨這個地方存活超過一周年。”安吾的聲音很輕，卻像是一道霹靂在太宰治的心頭炸響。

他猛地擡起頭，看着安吾，想要從他的臉上看出一些端倪，卻又害怕看到些什麼。

織田作之助平靜地看着太宰治，聲音溫和，“太宰是和中也先生一起加入組織的吧，既然是一起加入組織，那麼中也先生舉行周年慶的日子也是太宰周年慶的日子，我們是這麼想的。”

太宰比織田作和坂口安吾更早加入□□。安吾他們之前從沒意識到這個問題，也沒有想過要給太宰過什麼周年慶典。自從旗會給中原中也舉辦周年慶的事情傳開，他們兩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原來太宰也才加入□□一周年而已。因為這件事始于中原中也，很多人的視線都集中在他的身上，可是總有那麼幾個人的目光聚焦于他處。

就像中原中也在聽到周年慶這幾個詞下意識地想到太宰治一樣，和太宰治關系密切的織田作和坂口安吾也下意識地想到了他。

“不過，雖然同樣是一周年慶祝，我們可不像旗會他們那樣準備專門的場地，或者布置盛大的場面，鮮花、氣球、裝飾帶……什麼都沒準備，如果太宰期待那樣的場面的話，隻能說你失望了呢。”安吾抿了一口清酒，嘴角帶着壓不下的笑意，“這裡隻有兩個普通的成年人，和成年人準備給未成年人的不值一提的小禮物。”

“啊，原來還忘了這個。”織田作恍然大悟，“其實在酒館内也可以布置的，跟老闆說一下應該就行，現在要讓老闆準備嗎？”

“可是，”織田作思考了一下那樣的場面，繼續道，“感覺太宰并不會期待那樣的場面。”

不管是彩帶還是氣球，都不像太宰治會喜歡的東西，織田作從最開始就沒想過要裝飾這些，也忘了可以準備這些。

在安吾說出這句話之後，他才意識到，太宰隻是一個十幾歲的少年，這個年紀的孩子或許很期待能有一場盛大的慶祝晚會。

想到這裡，織田作有些後悔，“抱歉，太宰，下次我給你……”

織田作的話沒能說完，太宰治打斷了他。

“為什麼？”太宰治的聲音有些顫抖，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感到如此害怕，明明隻是一個禮物而已。

“都說了是慶祝太宰活過一周年……”

“隻是簡單地在黑手黨的世界裡活過一周年而已，這種事對我而言，難道是難度很大的事情嗎？像這種事情根本沒有難度，你們也知道吧，所以那個一周年死亡彎道根本就是笑話，像幼稚園小朋友玩的過家家一樣簡單，根本不需要特意慶祝。難道你們以為我活不下來嗎？”太宰的聲音有些生硬，他幾乎是用責備的語氣說完這段話的，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那些話就仿佛沒有經過大腦，直接從嘴巴裡蹦出來了。

太宰治從不曾用這樣的語氣和兩人說話，以至于他突然這麼說，安吾和織田作的表情都僵了一下。

“太宰……”織田作的語氣有些無措，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來緩解現在的氣氛，他隻是覺得，他應該說些什麼。

意識到自己剛剛究竟說出來怎樣的話，又是用怎樣的語氣說出的那些話，太宰治有幾分後悔。

“抱歉，我……”太宰治低下了頭，心中湧上一股難以言喻的滋味。他不知道該說什麼，隻能道歉。

他感到自己的心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樣，悶得有些喘不過氣來。

坂口安吾默默地看着太宰治，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歎息，他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後把杯子放在吧台上。

杯子與吧台接觸的瞬間，發出了一聲清脆的聲響。那是玻璃與木頭碰撞所産生的聲音，在寂靜的酒吧中顯得格外清晰。

太宰治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似乎是被那聲音所觸動。

“旗會給中也先生慶祝，是因為中也先生實力很弱，很可能活不過一周年嗎？”安吾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