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的‘世界’有兩種,一種是書外有且僅有的一個物理現實,即‘書外面的世界’,或者說是主世界。還有一種是被折疊在書裡而的無數可能的世界,即‘書中的世界’。'書'連接着世界的根源,内部折疊着無數可能的世界。每一個選擇,每一個微小的變量,都會衍生出新的世界線。而當有人在'書'上寫下内容時,與之相符的世界就會被召喚出來,覆蓋現有的現實。
更可怕的是,他們所處的這個世界,不過是書中無數可能世界中的一個。就像鏡中倒影般脆弱,,如果有三個人同時得知這件事,世界就會不再穩定,極有可能在還沒使用‘書’的時候就不複存在。
他們的世界就是這樣脆弱的書中的一頁而已。
真是荒誕。換做任何一個人告訴他們這件事,芥川都會嗤之以鼻。但他們知道是真的。
兩年前,當太宰治對着他和中島敦講述有關于這個世界,有關于書的事情時,芥川就隐隐有種感覺——是真的,他說的一切都是真的。
那或許是來自世界的警示,又或是命運給與的直覺。總之,從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芥川便更感覺自己和世界似乎有了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聯系,并隐隐有種感覺——在不久之後的将來,這個世界也許會消失。
而現在,那種感覺消失了。自從被書帶入這個神秘的觀影空間後,那種世界将會迎來終結的預感便幾近于無。
“書”說世界即将迎來巨大改變,為了不影響世界的修複,将大家聚集于此,直到世界完全穩定,不再有毀滅的危機。
那麼,一定是有人做了什麼。
芥川龍之介的聲音在死寂的空間裡顯得格外清晰,也将那段關于“書”和世界真相的沉重回憶,再次毫無保留地攤開在所有人面前。
世界是一本書。他們不過是書頁上被折疊的可能性。得知真相超過三人,世界便會崩潰?
荒誕。離奇。難以置信。
可是在衆人剛剛被強制拖入這個詭異的觀影空間時,就已經從“書”本身以及芥川口中被迫吞下了這顆劇毒的真相果實,并經曆了漫長而煎熬的消化過程——那并不代表不在意:最初得知真相時,這件事曾如驚雷般在每個人腦海中瘋狂翻滾。如今,經過進入這奇異觀影空間後的漫長消化,那份最初的、幾乎要将理智撕碎的沖擊已然沉澱。他們接受了,或者說,被迫接受了這個颠覆認知的設定,像吞咽下一塊棱角分明的冰,寒意雖在,卻已不再割喉。
然而,接受是一回事,理解是另一回事。每一次重溫,都像是用鈍刀重新刮過尚未愈合的傷口。
而讓他們此刻如芒在背、心髒被無形之手攥緊的,不是真相本身,而是芥川龍之介為什麼要現在、此刻、又一次地說這件事?
“一定是太宰先生做了什麼。”芥川龍之介重複着說道。
他擡起頭,深灰色的眼眸在熒幕冷光下顯得格外幽深,視線沒有聚焦在任何人身上,而是穿透了空間的壁壘,望向那個岌岌可危的“外面”。
“自從兩年前,在□□大樓的樓頂,聽太宰先生親口說出‘書’的真相那一刻起,”芥川的聲音低沉而穩定,每個字都擲地有聲,“在下便一直能感覺到……一種‘預兆’。如同懸在頭頂的達摩克利斯之劍,細微卻持續地鳴響。并非具象的恐懼,而是一種源于存在本身的、揮之不去的‘預感’。”
“腳下的大地随時會化為齑粉,我們所認知的一切都将歸于虛無——那是一種世界根基不穩的震顫,是随時可能分崩離析的預感。在下知道,那是‘書’的警告,是世界本身發出的哀鳴。”
“預兆……”中島敦喃喃自語,他猛地看向芥川,琥珀色的眼瞳劇烈震顫着。他當然記得!那種仿佛站在懸崖邊緣,腳下大地随時可能崩塌的冰冷預感!
芥川的目光掃過敦,仿佛确認了他的共鳴,繼續道:“這種感覺,如同附骨之疽,從未真正消失。即使在這兩年間,它也潛藏在意識深處,持續不斷地提醒着我們,這個世界已如風中殘燭,岌岌可危。”
廣津柳浪輕輕吐出一口煙圈,煙霧缭繞中,他的眼神深邃:“那麼,現在呢?”
“現在?” 芥川的目光掃過周圍神情各異的衆人,“自從被強行拖入這個由‘書’本身構築的觀影空間後,那種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世界即将終結的‘預兆’,就已經消失了。”
“消失了……” 國木田低聲重複,握着筆記本的手指無意識地收緊,指節泛白。他腦海中飛速運轉着邏輯鍊條:三人知曉真相,世界根基動搖→芥川(和敦)有明确的“終結預感”→現在,終結預感消失→“書”聲稱世界正在修複→修複需要根源性的幹預→芥川推斷幹預者(拯救者)是太宰治。邏輯鍊……竟然如此嚴絲合縫?
“可是——”立原道造打斷道,“世界會因為超過三個人得知真相而滅亡,反過來說,隻要沒有超過三個人知曉有關于‘書’的真相,世界就不會滅亡!這規則本身就包含着‘安全人數’的概念!”
他看着芥川,試圖抓住這個邏輯漏洞,“最開始就隻有太宰治一個人知道這件事吧?如果他不把這件事告訴你們,世界本身就是穩定的!他根本不需要去‘做’什麼額外的事情來維持穩定!你們所謂的‘預兆’,難道不是因為你們自己成了那‘第三人’才出現的嗎?他告訴你們,反而觸發了危機!現在預兆消失,憑什麼就斷定是他‘拯救’了世界?說不定隻是因為我們被困在這裡,暫時隔絕了危機感?或者,‘書’本身的行為(把我們拉進來)暫時穩定了局面?”
“不是這樣的。”
芥川的聲音終于有了一絲極其細微的起伏,那是一種确認了某種殘酷事實後的笃定。
“與‘安全人數’無關,這個世界本身就在消亡。”
他的話語像一塊沉重的寒冰,砸在死寂的空間裡。
“最初我的想法和你一樣,以為是有三個人得知了世界真相,才導緻世界不斷預警。為此,我們和魔人不斷就書展開戰鬥,他想殺死我們,我們也想要解決他,以此保證知曉世界規則的人處于三人以下。直到我們被強行拽入這個空間,直到剛剛,我才弄明白了這件事的邏輯。”芥川說,“太宰先生告知我們真相的那一刻,并非引爆了炸彈,而是揭開了早已存在的、無法愈合的瘡疤。我們感受到的‘預兆’,是世界垂死的呻吟,是根基早已腐朽的證明。那并非因我們知曉而‘開始’,而是因我們知曉,才得以‘感知’。”
不是因為知曉而開始,而是因為知曉才感知。
也就是說,早在最開始,世界就在崩塌。
“荒謬!” 立原道造幾乎是立刻反駁,“你這說法有什麼根據?如果世界本身就在崩潰,那‘書’的規則限制還有什麼意義?”
“意義?”芥川的眼神冰冷而銳利,“或許意義就在于,那規則是唯一勉強束縛着這艘正在沉沒的破船的纜繩。‘書’的真相,不是導緻世界毀滅的‘原因’,而是世界已然脆弱到無法承受更多‘真實’這一事實的‘結果’。”
他看着立原道造,聲音中帶着一種近乎痛苦的清醒,“‘安全人數’從來不是永恒的保險絲。書’的存在,本身就是世界最大的不穩定因素。哪怕無人知曉,也不過是暫時延緩了崩塌的時間,将隐患深埋。但隐患終究是隐患。若無外力幹預,終有一日會因某個無法預知的契機而爆發——或許是一句夢呓,或許是一次意外,或許是‘書’自身意志的某種顯現……那時,知曉真相者猝不及防,世界将在無知無覺中瞬間灰飛煙滅。”
冰涼的聲音在寂靜的空間裡回蕩,描繪着另一種更加絕望的可能性。
“至于現在……預兆消失。”芥川的聲音再次變得低沉,結論擲地有聲,帶着不容置疑的沉重感,“這絕非因為被‘隔絕’于此。若真如你所言,隻是‘書’的臨時措施,那麼那種源自世界根基不穩的‘震顫感’隻會被屏蔽,而非徹底消失!但在這裡,在下感受到的是……”他閉了閉眼,似乎在捕捉那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是‘重構’,是‘愈合’。如同斷裂的骨骼被重新接續,盡管連接處尚且脆弱,但那撕心裂肺的、預示着徹底崩潰的‘痛楚’已然平息。這是根源性的改變,絕非簡單的‘隔離’或‘暫停’!”
他猛地睜開眼,目光如炬,直指核心:
“預兆消失的時機,恰恰是在我們被拉入此地的瞬間!這意味着什麼?意味着‘書’将我們拉入此地,正是為了向我們展示——或者說,宣告——那根源性的幹預已經完成!世界根基的‘修複’已然發生!而能夠進行這種層級幹預的,能夠真正觸及‘書’之規則核心的,且能消除那等‘預兆’的人,……”芥川的聲音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絕,一字一句地砸在每個人的心上,“除了當時向我們揭示真相、并唯一知曉如何利用‘書’的太宰先生,在下想不到第二人。”
“你的意思是……”坂口安吾的聲音幹澀得厲害,他扶了扶眼鏡,鏡片後的目光銳利如鷹隼,緊緊釘在芥川身上,“那種世界瀕臨崩潰的感覺消失,恰恰是因為……太宰在生前做了什麼?他在……‘修複’?”
“正是。”芥川斬釘截鐵地回答。
“修複……?”
一個嘶啞、壓抑,仿佛從喉嚨深處被強行擠出來的聲音響起。不是疑問,更像是一種瀕臨爆發的、被強行壓抑的低吼。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
中原中也站在那裡。他低着頭,帽檐投下的陰影幾乎完全遮住了他的臉,隻露出緊繃的下颌線。方才的沉默并非平靜,而是風暴來臨前氣壓驟降引起的窒息。他垂在身側的雙手緊握成拳,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駭人的青白色,甚至能聽到輕微的骨骼摩擦聲。那并非尋常的憤怒,而是一種更深沉、更黑暗的東西在瘋狂地翻湧,幾乎要沖破他身體的束縛。
“修複……”他又重複了一遍,聲音像是砂紙摩擦過生鏽的鐵闆,帶着一種近乎失控的、冰冷的嘲諷,“哈!”
一聲短促、尖銳的冷笑猛地炸開。
中也猛地擡起頭!
帽檐下,那雙钴藍色的眼眸不再僅僅是燃燒着怒火,而是如同暴風雨前夕最幽深的海淵,翻滾着足以吞噬一切的狂瀾。憤怒、難以置信、被背叛的刺痛、以及一種深不見底的、被刻意掩埋的悲傷和絕望,此刻如同熔岩般在他眼中沸騰、交融。那眼神銳利得能刺穿靈魂,直直地、死死地釘在芥川身上,好似要将他連同那個殘酷的結論一起撕碎。
“你說那個混蛋……那個整天把自殺挂在嘴邊、連自己都厭惡得要死的混蛋……他跑去‘修複’世界?!”中也的聲音帶着撕裂般的沙啞,每一個字都像從喉嚨裡硬生生摳出來的血肉。
他向前踏出一步。
“轟——!”
腳下的地面以他為中心,無聲地蔓延開蛛網般的細密裂痕。無形的重力場扭曲了光線,空氣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變得粘稠如實質。懸吊的燈管瘋狂搖晃,發出刺耳的嘎吱聲,光線明滅不定,将衆人驚駭的面孔切割成破碎的光影。
“開什麼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