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瑪利亞醫院樓下有一家英式下午茶店,本是專為西洋院董、醫生和VIP病患經營的安靜消遣之地,文钰和沈家俊坐在一處落地窗旁的位置,沈家俊續了三杯錫蘭紅茶,文钰依然一言不發。
沈家俊的父親在家俊小時候生了一場大病,先看了村上的郎中,沒得治,又轉到鎮上郎中手裡,鎮上郎中也沒得治,建議去上海找西洋醫院治。
七歲的小家俊和姆媽用木闆拉着父親,輾轉坐船、步行,經在聖瑪利亞醫院做清潔的鄉裡介紹,來到醫院門口,找活路。急診的護士告訴他們,救治是可以,但入院費就要十塊錢。十塊錢,是父親一個鄉下□□近兩個月的工資,母親想先交費讓父親住院,父親卻撐着殘存的意識,不答應母親交錢住院,母親也知道,他們身上的三十元錢,是全家的積蓄,在這樣的醫療條件下顯得那麼杯水車薪,不知母親在門口站了多久,最終還是拉着木闆上的父親,連夜住在碼頭上,坐淩晨第一班船回浦東鄉裡。
家俊記得就是這扇玻璃窗裡,坐着一個穿粉色紗裙,帶着粉藍色發卡的小女孩,很認真地吃着冰激淩,而她身邊的貴婦人看他們站在外面那麼長時間,便買了兩個三明治,讓侍應拿到外面遞給他們。家俊接過三明治的時候,他還隔着窗,對貴婦人點頭感謝,貴婦人隻是微微點頭,便繼續專注地看外文書。
家俊的姆媽不讓家俊拿那兩個三明治,很是鄙夷地說,“咿一個那麼有錢的人,拿生菜、冷雞蛋打發叫花子呐?侬能不能有點出息呀,侬爹這個樣子,侬還想着吃喝。”
說話間還把三明治從家俊的手上搶過來,扔到地上。
家俊後來考到震旦預備中學,去同學家裡參加party,才知道那個東西叫三明治,是西洋人的主食。
“我買的十月二十九号的車票,回南京赴任。”家俊道。
文钰翻翻白眼道,“都可以的。”
“侬跟阿哲什麼時候來?”
文钰笑道,“我說過我要去麼?”
“侬是我太太,不去南京,是做什麼打算?”家俊,“劉文钰,侬要拎拎清楚的,侬要和黎家少爺搞那些肮髒事,也要顧及些臉面的。”
文钰冷笑着,放下兩元錢,“有空便上去看看阿哲。”
文钰不知道自己的婚姻為什麼變成現在這個樣子,或者說,她也不知道婚姻到底應該是什麼樣子,她才二十歲,除了家俊和沈名哲,似乎也該有更大的世界。
她走回到沈名哲的病房,見婉凝坐在阿哲的病床旁看西文書,有一搭沒一搭地問,“婉姐姐在看什麼書?”
“美國人寫的關于股票的書,最近聽說好多人買股票,我也好奇,想着先讀讀書了解一下,便請教了密斯張,她推薦了這本書。”
文钰便靠在婉凝的肩膀上,垂着眼,輕輕道,“哦。”
“安東今天下午來了,那會你和家俊出去了,我讓安東看了看阿哲便他走了。”婉凝道。
“難為四哥如此操心我家的烏糟事。”
他如何想操心你家的烏糟事,他隻是挂念你罷了。
婉凝撫摸着文钰的長發,緩緩道,“阿哲恢複得極好,再過兩天便能出院,可我想着家裡上有老下有小,看看出院後你和阿哲能不能先住到側院?”
“以前錦裡小嫂子住的那個院子嗎?”
婉凝點點頭,不想文钰會提起錦裡。
文钰心裡微微閃過酸澀,時過境遷,錦裡如今也是參演過《白蛇傳》的電影小明星了,而婉凝從不懂英文到能讀懂西方金融著作,從不谙世事到主理共濟社,隻有她自己,還停在原地,或者說,已經大不如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