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他怎麼也沒想到,自己的出生會從萬衆期待,變成萬人唾棄。
他是蛟。
或者說他曾經是蛟,原型本命是河龍。
飛升對人類來說,是一種選擇,一種"天降大任于斯人也"的覺悟。凡人擯棄"貪嗔癡",甯願苦行僧一般的修行,換來的是魂魄晉仙成神,肉身和修為化作靈氣反哺大地。
而到了蛟族這裡,則是一種宿命。
隻因為它們自出生便離龍最近。
"鯉魚跳龍門"直接上升于九天,隻是一句俗語,那隻是人類對運氣的美好憧憬和對概率的盲目自信。
實則百獸要飛升,都得先化成龍。
水獸化龍,要經五百年為蛇,後經五百年成虺,再經千年變蛟,才能化龍飛天。
而陸獸化龍,也要經過漫長的年歲為鳄、變鵬、化狻猊,才能進化成龍。
東海敖廣、南海敖欽、西海敖閏、北海敖順,在人類留史現存的圖文記載中,四海龍王,形象各異,就是因為它們的本源血統乃是朝龍進化的四個不同物種。
而它的原型本命是河龍,學名蛟。
除去得天獨厚的物種優勢;除去它出生時的彩雲翻騰,大江大河如小溪一般潺涓無聲,百鳥麥浪滾滾一般朝它出生的地方飛舞;除去它第二天在海中嘻戲時,憑一蛟之力壓住海嘯,救了數千隻漁船,數萬名漁民和數十萬隻海中生靈。
它竟然在出生後的第三天,還未曾開啟修煉,便無師自通地化為了人形。
這是一個百獸千妖與人類講信修睦的時代。鯉魚精、葡萄精等等小妖修行三五百年不等,便均可以幻化成人形,也都樂意幻化成人形。
人類社會本就妙趣橫生。吃的玩的喝的樂的耍的逗的走上一遭,任誰也會興奮不已,餘興未消。
人類社會也易命運多舛。山崩地裂帶來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暴力戾氣、情劫孽緣造成冤假錯案、怨氣橫生。
修仙的衆生靈隻要他有心化解怨氣,或有意阻止災禍,或勇敢地撥亂反正,都能為他自身帶來修行上的扶搖直上。
哪怕他不追求突飛猛進,不精進神機妙術,隻需嘗着人間苦寂冷暖,都會帶來穩定的修為增長。
于是這尊已經成為族中少主的蛟,也時而化為人形,來人間曆練。
此間天地一片和氣緻祥,大家都在等待這尊蛟飛升成神,盼着他天賦異禀的精純靈力,将反哺着這片生靈們都賴以維系生存的土地。
然而,事情的發展卻超出所有人的預料,哦,不光是人,當然不光是蛟族,它更是超出了天地衆生、人間格局的預料。
蝴蝶效應從他又一次毫不猶豫舍己為衆生開始--
傳說,在西域殘存的壁畫中,依稀記載着五百年前這場觸目驚心的浩劫。
本來隻是連續兩天雷電交加的夜晚,接着隻是兩場淅淅瀝瀝的秋雨,随後人為的焚燒稭稈造成了長達兩個月的霧霾天氣。
突然,仿佛一夜之間狂風亂作,林火頃刻而至,并且異常兇險。
無數動物被火舌瞬間燒焦,無數家庭被火海刹那侵吞,沒有時間流眼淚,沒有時間去哀痛,根本不可能發聲,因為空氣中彌漫着炙烤過的惡臭和毒氣。
人們沉默地祈雨,甚至在立秋這天,男女皆佩戴楸葉,以應時序,隻為秋雨能如約,能一解火勢。當時楸葉水漲船高,甚至一片楸樹樹葉在黑市上,可以賣出一片金葉子的天價。
天災之所以稱為大劫難逃,因為幾乎沒有靠人力徹底征服的先例。何況這次火災從距離上,一路從盛京燒到了鎬京,相當于燒掉了七個姑蘇的面積。
仙門衆家和武俠門派都傾盡全力疏散受災人群,可山火遲遲沒有減弱的勢頭,天空也遲遲沒有顯出雷雨群。
蛟族族長看出少主的不安和急迫,語重心長勸阻,天災總是連着人禍,不如和仙門武俠一樣,及時疏散人群,也就是說,留着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哪怕沒山了,留着人力,大家還能挖湖堆山,荒地造林。
但這位少主不同意,因為他覺得他是蛟!
這尊蛟直接用真身,吸納吞吐海水滅火,又用靈力蒸騰團雲幻雨,更是穿梭于下九天,四處捕雷捉電,隻為催生及時雨。
他身上的鱗片如同鍍上了銀邊,拉扯着閃電飛馳過天空,随後就是雷鳴而至,一根接着一根的雷柱直插火區,仿佛打通了天上地下的通道,雨水傾灌而下!
不出半天的時間,火災消失殆盡。
然而,諺語道過"兵來将擋,水來土掩",卻并沒有道過"火燃水消"。水與火一樣危險而不可控。前半天,人們還在歡呼蛟的挺身而出;後半天,大家就開始謾罵蛟太沖動愚蠢!
大雨帶來了洪澇,數萬家庭剛逃出火區,就被洪水卷走。數億生靈再遭浩劫。
蛟族族長三下令:一令全蛟族出動救災民;二令罷黜其少主之位;三令他即刻回寒谷面壁思過。
蛟卻高冷道:"不是我閉關的時候。"
蛟族族長震驚,這小崽子是被火焰灼傷了耳朵,還是被雷鳴震撼了耳膜,聽力不大好了,是面壁思過!不是閉關!兩者意思千差萬别好嗎!
此時的蛟,相較于人類的年齡尺度衡量,其實就是個孩子。他還不懂語言的虛張聲勢和左右逢源。
在他的思維模式中,在寒谷中隻要打坐就是修行。明明現在有更需要他做的。
蛟化身人形,一身長衫,一間醫館,白天他便是妙手回春的大夫。夜間他重回原身,直接将靈力注入自己因引閃電、劈雷火,早就殘損卷曲的鱗片和指甲中。
他強忍劇痛抖落半身鱗片,刹那間如流星璀璨,凡是它們墜落的地區,都不會再有疫症發生。
那些因為天災之後必有疫症的流言,而終日惶恐不安的人們,終于不再提心吊膽。
蝴蝶效應起始于一片翅膀的扇動,而轉折于一枚蛟鱗。
這枚蛟鱗許是在之前的山火中浸沒的時間過長,還帶着餘溫,下墜落到一戶農家的倉庫上,點燃了幹旱到極點的枯草堆。
等到人們手忙腳亂地撲滅了火後,才發現,一夜之間,全家十八口,絕戶。
而此時的蛟早已靈力透支,通體殘損、斑駁鱗片下是燒傷成焦黑枯萎的皮膚,雙目血紅,正艱難地爬回寒谷,癱倒在溫泉中療傷,并不知道人間這一出慘劇。
他終于去閉關了,不,是自請閉門思過。
一百年過去了,他終于接受了自己的莽撞;又一百年過去了,他又接受了自己隻是個蛟,就算是女娲,也隻能造人,而不能替人擋災祛難。
可大家對他的期待還在,什麼時候化龍?何日才能飛升?
又或許是大家隻能将對他的不滿,轉化成這兩個實打實的問題,沒日沒夜、長長久久地碎碎念下去。
一百年接着一百年飛逝,他雖然沒有飛升,卻在機緣巧合下,認了一對龍鳳做義父義母。
蛟族中長老們一副孩子終于長大了的表情,知道搞關系了,知道近朱者赤,總算沒白面壁!
果不其然,跟着龍鳳同修,蛟修為大增。
然而希望有多大,失望就有多大。
前腳,龍和鳳先後飛升;後腳,這位蛟義子、前蛟族少主,便散去了幾乎全部修為,隻留一成維持人形,似乎鐵了心要做一位凡人。
修仙世家大驚,為什麼臨門一腳變卦了,退哪門子的縮啊!
凡人蛟微笑道:"義父義母剛反哺過山川萬物,君不見四時美景格外鮮活。五百年前一山火一洪澇,蛟族曾全力救援亦損失慘重,我此舉将助我族之老弱病殘安康益壯。"
大家哭笑不得,這又是哪門子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喲!
族中長老更是痛心疾首,蛟族已經數千年無一飛升了。
飛升就不是個基數大,就會成功率高的必然性事件啊!
并不是那些老弱病殘在一夜之間變得精神煥發,健步如飛,就一個個都能飛升了啊!您要覺得他們其中一個能飛升也好,告訴您,那也是癡人說夢!
為什麼?
不如先問為什麼修仙極其耗費歲月精力,一方面就是要鍛煉生靈的心智,讓每個生命體都懂得生命不是成功的清單,從而放下執念,心神清明;另一方面,就是要明白責任的意義,如有慧根,必要摒棄欲望,達成天命。
這就是所謂的"拿得起、放得下"。一放一收,達到精神的自如,才是離天人最近的時刻。
而這個承天命而生的蛟崽子分明是想放癱了嘛!
衆生靈看起了笑話,蛟族出了個奇葩。
可現在這位凡人蛟,倒是自得其樂,在海邊支棱起一艘漁船,過起了日出而作日落則息的生活,讓人真想窺探他的茅草屋裡,是不是藏着一位海螺姑娘。
隻有美女,才能讓英雄解甲歸田。
可他一出海就是幾個月大半年,哪位美女願意陪他天天吃臭魚幹,爛海藻。
有些曾經的修仙同道偶爾會設身處地地感歎:定居海邊,可能是回味當年的超逸絕倫,皓月當空,按捺不住心頭熱血的時候,他有可能下海遊一番。
凡人蛟皺眉道:"遊個屁!我是來度假的,又不是來當魚的。"
本來,凡人蛟初來此地時,還有些賓客上門,但來人見他在家不是編漁網,就是喝小酒,毫無修行的半點心思,漸漸地都不再往來。不出半年,門庭冷落。
孑然一身之後,凡人蛟在屋外種菜的小院子裡,用網眼細密的漁網,搭出了一個三面透光的大棚養蝴蝶。
窮鄉僻壤養蝴蝶實在是匪夷所思,可大家對他已經沒了期待,再多的好奇都變成了茶餘飯後雞零狗碎的流言。
直到一個武士章勁的到來。
此人本是前朝大内的天子近侍,朝代更疊雖說有盛極必衰的輪回,但真到跟前,無數的人命、交代和恩怨情仇,誰能說得清楚。
他們一路護持小太子南下逃離,可追兵人多勢衆;幾番突圍加纏鬥,小太子身邊隻剩下他了。
而小太子畢竟隻是個不到十歲的幼童,幾個月以來的舟車勞頓饑寒交迫,讓他高燒不退。
一武士一幼童一瘦馬倒在凡人蛟的前面,都隻剩出氣,沒了進氣了。
三天後,海邊多了兩座小小的孤墳。
章勁本意投海自盡,卻看到了漫天飛舞的彩蝶,頓感生命奇幻,竟生出一絲求生的念想。
他改變了心意,決定放下前仇舊恨,一心修行,并拜托凡人蛟為他引薦修行的去處。
凡人蛟微笑道:"我不知道。"
章勁一頭霧水:"為何不知?您曾為修仙大族,曾拯救蒼生,又曾散盡修為。竟不知何地何處何人可以領我入門?"
凡人蛟這才意識到,他是不知道!
因為自古以來,平民光勞心一日三餐就很心累了,哪裡會做修仙這種不事生産的精神勞作。
修仙也不比武功和科舉,後兩者再是"冬練三九,夏練三伏",或是"寒窗苦讀十年",也可以"學得文武藝,賣得帝王家"。
以人類的壽命來說,這等付出短期内還能看到成果。
而修仙仿佛是在漆黑冷寂的永夜幻想黎明。
有的修煉者可能到死都凝不出金丹,有的可能在時空的深遠廣漠中,早已搞不清祖宗的訴求是否曾有過存在的證據,繼而對飛升心生退意。
所以修仙的基數一直以來大多都是兩種:精魂,比如類似蛟族這種修仙大戶;還有就是人類社會中的修仙世家。而這兩類家族的後輩都是不用求途徑的。
章勁點頭道:"近水樓台先得月。自己家裡就能教。"
凡人蛟看向章勁,後者的右手虎口和指尖都有常年練武留下的硬繭。
章勁解釋道:"家父曾是封疆大史。前朝的。"
凡人蛟明白了,軍政出身,果然意志堅定,能護持小太子戰死直到最後一刻。他看着章勁的眼眸中好不容易現出了點光亮,便承諾不如由他來傳道受業解惑。
凡人蛟成了先生蛟。
一間茅草屋,兩人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好奇心是前進的動力。漸漸地,想修行卻毫無頭緒的好奇分子們都前來學習。而海邊二人組則大門敞開,來者不拒。
人族、半妖、小妖精魂們齊聚一堂。
他們課上切磋劍道,比試符咒,也曾随堂考試中偷偷傳遞小抄。課下勾結搭背心地下館子喝小酒,也曾幫方圓百裡的小鎮百姓渡化惡靈、驅除邪祟。
好奇心也是消磨注意力的絕佳損友。有的學生半點修仙未及,卻學成了當地的養殖蝴蝶大戶,或磨成了身懷絕技的捕魚能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