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結束了一天的工作,方文文風塵仆仆地趕回家,推開門的一刹那,她原本以為自己會繼續看到那杯盤狼藉的餐桌和滿地髒衣的客廳,但迎面而來的居然是好聞的食物的香氣,混合着淡淡的花香,就像她出嫁前在家裡度過的每一天那樣。
兒子王旭陽并不在她進門後第一眼就能看見的地方,也許是在寫作業,也許是睡着了,因為自己那正在客廳沙發上坐在暖黃色的燈下的父親并沒有看電視,反而是在安靜地讀着她随手放在茶幾上的書。
那些來不及洗而凝結了一層有發黴傾向油污的碗碟已經被收拾幹淨了,連帶着那些散落在沙發靠背和座椅底下的襪子衣服也被洗好,晾曬在了陽台上,窗外的月光輕輕地照在那些按照顔色深淺分類挂好的衣服上,偶有清風吹過的時候,恰好帶來了一陣洗衣液的香氣,混着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買回來插在餐桌上的百合,讓整個空間都氤氲着一股名為“幸福”的味道。
聽到了方文文開門回家的動靜,方宏笑呵呵地把雜志往茶幾上一放,接着向自己的女兒走了過來。
他熟門熟路地接過了女兒拎在手中的帆布包,又飛快地在方文文的腳邊放上了一雙拖鞋。
方文文望着自己的父親,原本因為先去的哭泣而浮腫雙眼頓時又忍不住紅了一圈,她一面狀若無事發生一般地穿上了拖鞋,一面飛快地張開嘴打了個哈欠,淚水就這樣飛快地滑落而下。
方文文連忙擡手飛快地一抹,裝作很困的樣子和自己的父親撒嬌道:“哎呀,今天超時上班真的困麻了。”
方文文說着,腳步不停地走向了餐桌,幾道單看樣子就十分可口的小菜挨挨擠擠地排在一起,還被人小心地罩上了保鮮膜。
方宏看着女兒的一舉一動,隻覺得自己的心瞬間碎了一地。
他很早之前就已經隐隐察覺了女兒也許過得并不好,但每每見到這小兩口和自己的外孫他們一家三口和和美美的樣子,他又覺得這一切大概是自己多想了。
畢竟做父親的,害怕自己的孩子在外受到欺負因而思慮過度産生了一些奇奇怪怪的擔憂其實也是人之常情。
但直到今天,他在女兒毫無準備的情況下來到她自己的小窩的時候,他才終于發現一個讓他痛心不已的事實——
原來自己過去二十幾年來一直視若珍寶養大的孩子,居然過得不好,過得……那麼不好。
當年方文文大學一畢業就鬧着要結婚的時候,他其實是反對的,但看着孩子那麼堅決的模樣,作為父親的卻又到底是不忍心。
畢竟自己窮盡一生所期盼的,也不過是孩子能幸福罷了。
所以,當方宏看着自己的女兒家人結婚生子的時候,他雖然有些遺憾女兒辛苦學習這麼多年,卻早早地開始過上了全職太太的生活,但心底到底還是發自内心地為自己的女兒感到高興的。
因為他覺得,很多人兜兜轉轉,也窮其一生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而他的女兒至少能在這麼年輕的時候就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這又怎麼不算一種幸運呢?
可漸漸地,方宏發現事情好像和他了解到的不一樣。
方文文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少,明明才二十多歲的年紀,她卻看上去比同齡人硬生生地大了幾歲,原本走到哪裡都香氣撲鼻的小姑娘的身上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沒了香味,反而是随着姑娘的孩子的成長,而沾上了嬰兒特有的奶味,再之後是油煙的味道。
方宏不知道什麼才是幸福的家庭,但作為丈夫,又同為父親的他覺得,自己女兒的家庭,似乎并不能算是幸福的。
他不想一上來就冒然指責女婿,導緻女兒的婚姻生活不和諧,所以他曾經私下找過方文文說這件事情。
那時候的女兒是這樣告訴他的,她說:
“爸爸,松文是個很要強的人,現在我們一家大小的吃穿用度都要靠他掙,他有些時候壓力大一點也是正常的,我不用外出上班,所以家裡的事我就要管好,這樣才是男女搭配,幹活不累嘛……”
方宏雖然很想告訴方文文,其實作為父親,他更相信如果自己的女兒願意,也能在她感興趣的領域闖出一片天,可女兒已經把話說到了這份上了,未來的日子,還終究是要靠她自己過的,所以方宏再不好說什麼。
他隻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的女兒一天天地枯萎下去,卻無能為力。
……
直到不久之前,女兒去參加了一場葬禮。
方宏其實知道她女兒的那個學姐,那是在女兒高中時期,他從方文文口中聽得最多的名字之一。
那是個很燦爛的孩子,聽說對戲劇還極有熱情,那時候所有人都以為那個孩子會考個什麼電影學院,然後再很久以後的某一天,也許就會聽到她成為大導演、知名編劇的消息……
可讓方宏沒想到的是,女兒高二的時候,那個孩子就因為生了重病,開始休學……這一休學就是很久,久到自己的女兒大學畢業,結婚嫁人生子,她都沒能重回學校,再次撿起她喜愛的一切。
驟然聽聞女兒那個學姐離世的消息時,方宏内心的震驚和悲痛其實很難以形容。
作為家長,他簡直不敢想象失去孩子的悲痛,同時他也開始擔心,他擔心女兒學姐的離去對自家孩子也會是一種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