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忽然将茶盞往案上一擱,瓷底碰着紫檀木,發出“咔”的輕響。
一刻鐘前,俞瑜的軟轎停在公主府的石獅旁,從轎簾縫隙裡能看到門廊下幾個穿柳綠色比甲的丫鬟正湊在一起咬耳朵,連個通傳的婆子都不見蹤影。
“王妃,這……”映雪掀開轎簾的手緊了緊。
俞瑜按住映雪的手腕,微微搖頭,她分明看見角門處有個管事的身影一閃而過,那藏藍織金的裙角,分明是公主府大丫鬟的制式。
“去問問。”俞瑜聲音很輕,像一片雪落在錦緞上。
柳絮快步上前,那三個丫鬟這才慢吞吞地分開。中間那個梳着雙螺髻的,眼皮都不擡地轉着腰間禁步的流蘇:“這位姐姐有事?”
“瑞王妃應邀赴宴。”映雪将灑金帖遞過去,燙金字體在暮色中仍很醒目。
那丫鬟草草掃了眼帖子,敷衍着行了個禮:“原是瑞王妃。”她轉頭對同伴眨眨眼,“春杏,你帶路罷,可仔細着别怠慢了貴客。”
名叫春杏的丫鬟撇撇嘴,踢開腳邊一顆石子:“王妃跟着來罷,可别摔着了。”
這話在場幾人都聽明白了,說的是幾月前俞瑜參加安慶公主在桃岐山的桃花宴摔下台階的事情,聽聞她被皇帝責罵了幾句。
“你們有沒有規矩?”柳絮扶住俞瑜手臂,怒不可遏。
“無妨。”俞瑜指尖拂過腰間禁步,玉組佩叮咚作響。
轉過一道影壁,忽然傳來絲竹聲,領路丫鬟突然加快腳步朝着安慶行禮,把主仆三人晾在池畔連廊上。
随着瓷杯的響聲,衆人霎時噤聲,隻見水榭外的池畔小徑上,俞瑜正帶着侍女轉過連廊,旁邊木芙蓉的枝葉在風中輕顫,她的腳步倏然停住,對岸水榭裡,七八柄泥金團扇已經齊刷刷轉了過來。
方才那些刻意壓低卻仍字字清晰的話語,密密匝匝紮進耳中。
“王妃……”映雪在身後輕喚,聲音裡帶着擔憂。
俞瑜深吸一口氣,荷香混着未散的暑熱湧進胸腔。
水榭中死寂得能聽見瓷盞裡冰塊融化的聲響。安慶公主已直起身子,南洋珠串垂落在青玉案上,發出細碎的碰撞聲,而蘇五姑娘的團扇僵在半空,露出半張血色盡褪的臉。
“本王妃竟不知,”俞瑜緩步邁上水榭台階,裙擺拂過地上斑駁的光影,“諸位夫人小姐對瑞王府的家事這般關切。”她聲音清淩淩的,像荷塘裡新折的嫩莖,聽不出半分惱意。
林三娘手中的蓮子“啪”地掉回瓷盤,李二姑娘則慌忙起身行禮,發間金步搖亂晃,在額前投下慌張的碎影。
俞瑜卻徑直走到安慶公主面前的席位上坐下,指尖輕輕點了點案上那盤冰鎮蓮子,忽然擡眼看向安慶公主,“妹妹府上的下人有待調教啊,堂堂公主府門口竟是沒有一個主事的人,以後傳出去隻能說你安慶公主府邸不成規矩啊。”
“你們說呢?”俞瑜有意無意掃了衆人一眼。
安慶公主臉色僵了一瞬間,本來就是故意這麼做的,她以為這等事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沒想到這個俞瑜竟然直接說出來。緩了一會兒,她才扯了扯嘴角,起身走到俞瑜身前,微微福身行禮,“安慶見過嫂嫂。”
面對着俞瑜似笑非笑的眼神,她隻能繼續道,“嫂嫂說的是,今日府裡太忙了,之後一定好生整頓。”一邊低頭順着話口說,一邊狠狠瞪了春杏一眼。
安慶公主起身後又輕笑出聲:“嫂嫂來得正好,她們正誇你上回在朱雀大街……”話到此處微妙地頓了頓,“臨危不亂呢。”
蘇五姑娘聞言,攥緊絹帕的手突然抖了一下,絹帕飄落在地,像隻折翼的粉蝶。衆人注意到這一幕,視線唰唰唰都投了過去,她隻能硬着頭皮道了一聲“失禮了”,又忙蹲下身子撿起來。
“是嗎?”俞瑜拾起盤中一顆蓮子,指甲輕輕掐進碧綠的蓮芯,“我倒不知,遇匪呼救竟成了丢人之事。”她忽然将蓮子擲回盤中,驚起一線水花,“莫非諸位小姐覺得,應當如戲文裡的貞潔烈女般,先抹了脖子全了名節?”
水榭角落傳來倒抽冷氣的聲音,俞瑜目光掃過衆人發白的臉色,忽然莞爾:“你說呢,李小姐?”
“說來有趣。”她忽然用帕子拭了拭指尖沾的蓮汁,羊脂玉镯在腕間輕輕一蕩,“那日回府後,王爺特意讓太醫熬了安神湯,還說什麼……”她眼波流轉,故意頓了頓,“本王的王妃知道呼救求生,比那些讀死書的強上百倍。”
李二姑娘的金步搖突然纏住了鬓邊碎發,扯得她"嘶"了一聲。俞瑜恍若未聞,指尖輕輕敲着青玉案:“倒是李小姐方才的話提醒了我,”她忽然傾身向前,“府上三姑娘今年及笄了吧?聽說與禮部侍郎家的公子正在議親?”
水榭裡霎時落針可聞,蘇五姑娘剛撿起的絹帕又脫了手,這次直接飄進了荷花池。
“本王妃出嫁前也常想,”俞瑜拾起茶盞抿了一口,“那些愛嚼舌根的,究竟是真在乎名節呢,還是……”盞蓋與杯沿相碰,發出清脆的“叮”聲,“借别人的不幸顯擺自己?”
安慶公主的南洋珠串突然斷了線,珍珠噼裡啪啦滾了滿地。
俞瑜恍若未見,繼續道:“更何況,”她忽然掃視全場,目光在每個人臉上停留片刻,“對皇室女眷妄加評議,按律該當何罪來着?林小姐父親掌着刑部,想必最清楚?"
林三娘捏緊手中的團扇,隻是尴尬地笑了笑。
俞瑜也不在意回答與否,忽然展顔一笑,從袖中取出個鎏金香匣,“這是王爺新得的暹羅香,諸位不如品鑒一二?”
衆人頓時如蒙大赦,紛紛湊上來誇贊異香。隻有安慶公主盯着池水中沉浮的絹帕,指甲在掌心掐出了月牙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