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天,到了夜晚,雪總是悄然而至。
天色陰沉沉的,雪花紛紛揚揚飄下,萬籁俱寂。原本燈火璀璨的城市,在經曆一場浩劫過後,已經化為一片廢墟。熊熊燃燒的烈火,坍塌的高樓,斷裂的街道,石闆下掩埋着屍體。
枉死之人的氣息籠罩着整座城市,到處都是死氣沉沉的光景。
空中的雪在風中變換了模樣,像是用于祭奠的白花從天而降,輕飄飄地落在城市的每一處角落。雪花滴落在女人的手背上,立刻融于溫熱的血水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女人撐着一杆長槍,半跪在地上,周身盡是肅穆之氣。
她仰首,死死盯着眼前的身影。
她的樣貌看上去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紀,神情卻沉穩得像是活了上百歲的老人,眉眼間滿是殺戮過後留下的戾氣。那雙透藍的眼珠泛着野獸的幽光,牢牢鎖定了獵物,帶着股審時度勢的冷靜。
兩面宿傩的視線越過她,望向她身後那一片火海。
無數咒靈被活生生灼燒着發出凄慘的悲鳴。它們沒有被立刻祓除,而是被困在這片火海中,被反複炙烤着折磨緻死。這片火焰吞噬了半個新宿,在雪夜中越燃越旺。
宿傩輕哼一聲,嘴角牽起一絲笑容:“作為弱小的妖怪返祖來說,你還算有點意思。但是,你居然選擇站在人類的立場上,為了這群蝼蟻,與我為敵麼?”
“詛咒之王,兩面宿傩。”禦狐神卷緩緩開口念出他的名号,笑得有些輕松。
“你高估我了。我是個自私的人,我隻會為了自己的立場而戰。人類和咒靈的平衡被打破後,夾雜在人類和妖怪之間的妖怪返祖的處境隻會變得更加艱難。說到底,我無意與你們任何一方勢力鬥争,隻是單純地想過和平的生活,僅此而已。”
宿傩聽完她的回複,視線回落到她臉上。當他對視上她的雙眸時,眉頭頓時蹙起。
“這種小伎倆對我不起作用。”
“我也不想,讓人産生好感的能力是天生的,我控制不了。”
這個女人……宿傩偏過頭打量起她。明明她已經處于劣勢,胸口被他開了一個大洞,但是眼神中居然沒有絲毫對他的畏懼,沒有一丁點慌張,反而顯得躍躍欲試麼?
有意思。如果他能夠把這股心性摧毀,讓她變得絕望,那一刻,她的表情應該會變得相當有趣吧。
兩面宿傩笑得桀骜,語氣有點興奮:“不過是一隻狐狸,也敢用這樣的眼神看我?”
宿傩伸手向前一揮。禦狐神卷的身側立刻憑空生出兩道風刃,猛地朝着她的脖頸處襲去。
禦狐神卷目光一凝,起身向後一跳,手中的長槍挽了個槍花。槍杆與風摩擦,發出一聲銳利的翁鳴。這兩道能夠斬斷萬物的攻擊被她轉移了因果。
她兩側,本就岌岌可危的大廈霎那間傾倒,變成了碎石殘渣,嘩啦啦地從空中墜落,掀起大片塵浪。
綿長的轟鳴聲中,濃煙逐漸朝着街道中央擴散。
禦狐神卷的身型被煙霧遮掩,她踉跄一下,撐着槍杆,單手捂着心口處被貫穿的緻命傷,一口濁血吐出,她用手背擦了擦嘴角,将腰背站地筆直。
宿傩不愧是平安京時代有名的鬼神。她用人類的身軀,強借了大妖九尾狐的力量,最多也隻能撐上十幾分鐘而已。
禦狐神卷瞥了一眼不遠處石闆上的屍體。十幾分鐘前,這人還在和宿傩纏鬥。原本,她以為這人勝券在握,本想在暗中觀察,不想攪入這趟渾水。誰曾想,變故不過轉瞬間。
英雄早逝,卷在心底為他惋惜一瞬,又立馬思考起自己的處境。
宿傩現在對她的态度,就像是對待有趣的玩具,他一時興起給她留了愈合傷口的時間,想必是想和她好好打一架。但是,就算她能自愈,隻要她本質上還算是個人類,對上宿傩就是勝算渺茫。
這場交手,她沒有必要打。死亡的命運,早在她被宿傩發現行蹤的那一刻就已經注定了。
想明白這一點,禦狐神卷忽然不想再浪費力氣為自己療傷。
她緩緩呼出一口氣,輕笑,笑容有些解脫的意味。大片血迹在她的和服衣襟前蔓延開。
風拂過,吹得她的身形顯得單薄又脆弱。雪花落下,她伸手,用掌心去感受生命最後的冰涼。
濃煙散去,禦狐神卷站在原地看向宿傩,笑得自由:“宿傩。你想殺我,那便來殺吧。”
宿傩的笑容凝固,他剛被點起的興趣和鬥意,像是瞬間被一盆涼水澆滅。他眯起眼睛,嘴角弧度下降,語調輕蔑又平淡:“哦。什麼啊……是這樣啊。你真無趣。”
兩面宿傩臉上浮現出不耐,他擡手勾了勾手指,轉身向别的咒術師的方位走去,連眼神都不想施舍給這個無聊的女人。
這一回,禦狐神卷沒有躲開。她閉上雙眼,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命運。痛覺被無限放大,切斷。她的腦袋磕到了地上,彈了兩下滾到一旁,她最後睜眼看了眼夜空中的漫天飛雪。
真凄涼。
回想她這一世,追求名利,追求權勢,活得像是個沒有自我的提線人偶,被人牽着走,以能力和自由作為籌碼,交換了一世浮華。結果到結局,她最惦念的卻不是那些身外之物。
她與親人相聚的時光太短,與想愛的人也從未開口說過那些藏着掖着的年少情誼。也許她的人生還犯了數不清的錯誤,沒有去彌補,沒有去糾正……
沒關系,她還有機會。
禦狐神卷最後微笑着閉上雙眸。
宿傩行走的腳步忽然一頓,他心底突然萌生出一絲怪異的悸動。
他回頭,街道那頭是被他斬斷的兩具屍體。無論是五條悟,還是那個女人,确實都已經死透了。
宿傩挑眉,直覺讓他揮動手指,将那女人的屍體切得更碎了些,他已經斷了她的手臂,雙腿……
“我在想什麼……”宿傩嘀咕,為自己突如其來的陌生悸動和行為感到煩躁,撓了撓頭發,轉身繼續向前走。
“把我切得碎碎的,你滿意了麼?”
脆弱的女聲在風中搖曳。
宿傩瞳孔一縮,猛地回頭看去。地面上,那些碎掉的肉塊仿佛受到了主人的召喚,兩條斷掉的手臂蹦跳着撿回了女人的腦袋,它們将她的頭顱高高捧起。
她的面容很精緻,像是一件漂亮的藝術品。隻剩下一個腦袋的禦狐神卷忽然睜開眼睛,笑容像個狡猾的狐狸。
她輕快地說着:“宿傩,讓我們過去見。”
宿傩哈了一聲,笑得更開心,道:“你故意求死。你算計我?”
他擡頭看向天空。
黑夜與白晝正在飛速交替,鬥轉星移間,所有的一切都在迅速扭曲,包括宿傩自己。
存在和思考的瞬間被無限延長,世間萬物都被一股無法違抗,冰冷又陌生的力量硬控着,強行扭曲。
這是時間,空間,也是因果定律的法則。
世間萬物開始混沌,被擠壓成一處原點,又再度爆發出耀眼的光亮。萬物生機複蘇,命運齒輪扭轉,一切被強行倒帶讀檔,停在了一個夜晚,一個平靜的夜晚。
紐約,一處高檔公寓的卧室内,禦狐神卷猛地睜開雙眼。
她的腦海中,屬于未來的記憶正在飛速地擠入她這具過去時間點上的身體上。她忍不住坐起身,發出一聲呻吟。
“疼,這可太疼了!”
她的後背開始冒冷汗,牙關也止不住地顫抖。她實在無法忍受這種腦袋飽脹得仿佛要炸裂開的劇痛,立刻用手腕向着太陽穴敲擊去。
第一下,眩暈瞬間奪走了她的視線,她的眼前一片漆黑。第二下,她忽然感覺到一陣惡心。
“嘔——”
嘔吐過後,視線緩緩恢複。
她哼笑,眼前的場面有些慘不忍睹,毯子都被鮮血染紅,仿佛在拍恐怖片。重生後的那股煩悶被她吐出,她感覺好受多了。
禦狐神卷深呼吸一口氣,能力,還有五感都在迅速恢複着。
耳中,窗外街角下,流浪醉漢嘴裡的聲音,百米開外酒吧裡冰塊落入酒裡的聲音,一切都格外清晰……一陣腳步聲逐漸逼近。
禦狐神卷擡眼向卧室門口望去。
門口,男孩一把将門拉開,他看上去約莫是八九歲的年紀,穿着嫩黃的皮卡丘睡衣很是可愛,可是他臉上的神态卻像是個小大人,異常成熟。
他三兩步跑到她床邊,震驚地看了眼滿床血漬,又瞪着雙眼,難以置信地向她質問:“突然間,你發生什麼事了?”
話音落下,他抓過她的手臂,視線望她身上掃去,胸前,背後,都無明顯的外傷。
他瞳孔閃爍着,欲言又止,忽然皺眉,語氣中染上怒意:“你是不是有又吃了組織給的什麼試驗品!”
禦狐神卷并未立刻答話,她仔仔細細打量着男孩的眉眼,心中有些遺憾,她回來的這個時間裡,他還是從大人變成了小孩子的模樣。
“景光。”她念出他的名字,忍不住伸手使勁揉了揉他的發頂。
好久不見,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