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绮霜瞎了。
謝行舟看到她雙眼渾濁無神,眼珠一動不動,甚至有一隻眼眶已經拉扯變大,透出内眦的軟肉,眼珠一副要掉不掉的樣子,仿佛下一秒就會從眼眶中滾落下來。
謝绮霜的手還在他臉上,謝行舟不敢哭出聲,不敢落下淚。
“小五,我早知我不能活了。”
是不能活,不是不想活。
謝绮霜已然是一副油盡燈枯的破敗相。她在等,在等京城謝家的暗線将消息傳過去,等着親人來送自己最後一程。
十五歲的謝行舟第一次即将面對親人離世,心中重若千鈞,喉頭像塞了一團棉花,無語凝噎:“姑姑,家裡人都很想你,你放心,我帶你回家,我們回青州。”
謝绮霜搖搖頭,按住他的手:“小五,我不走,我就待在京城,我等有一天你們回來看我。”
謝行舟用手背擦掉綿綿不絕的淚珠。
他每晚都去看她,給她帶了新衣服,請了經營後事的婆姨給她換洗得幹幹淨淨,體體面面。
三日後,一架驢車拉着副最低等的桐木薄棺,往城郊義莊的無名亂葬崗駛去。
曾經容貌動京城,才名滿天下的謝氏嫡女,人生就此落幕。
連一陌紙錢也無。
陽平侯府早在謝府剛出事時便将謝绮霜下了族譜,将她的蹤迹全部抹去,他們要臉面,不能讓謝绮霜當街處斬,卻也不許她離開一步。
她死了也得做陽平侯府的墊腳石,她以身軀高懸堂上,被迫做了照亮他們的燭。
陽平侯府拿謝绮霜向鄭濃表忠心。
謝绮霜身死那天,下了一場清雨,謝行舟站在暗莊附近的山頭上,無悲無喜注視着謝绮霜無人送行的退場。
人生無常,沒什麼可悲傷的。
李昭沉查了十年,沒能查到謝竹的蹤迹,他将當年他去過的地方翻了個底掉,那莊子卻因為過了幾十道手,查不出最初的主人家了。
他想了十年都想不透,謝竹當年為何要進那别莊。
直至他權柄日重,與謝行舟互換身體後,才因謝家牽挂他們姐弟漏出的蹤迹,将一切串聯在一起。
謝竹就是謝行舟。當年那暗莊裡,圈禁着他的親人。
老天有眼,他的阿竹,終于回來了。
謝行舟雙手低垂在身旁,久久無語,李昭沉知道,他想起謝绮霜,又溺在往昔的難過裡了。
李昭沉撈過那隻骨節如玉又白得晃眼的手,十指交疊,著着他的手一下下打自己的臉,将他從苦痛中撈起來:“千不該萬不該,是我不該不理你,更不該把你推給别人。”
那陣難過似乎過到了他身上,李昭沉突然心如刀絞,茫然到幾近哽咽,而後他強撐起情緒,硬生生将這哽咽的腔調咽了下去,吐露真心:“阿竹,我不能誤你……你有别人了,我難過得緊,又替你開心。”
謝行舟五指被他覆在手中,暖暖的,聽着他不成語調的話,指腹忍不住順着側臉摩挲愛撫。
李昭沉也是個會撒嬌的,感受到他撫觸的動作,立刻側頭将大半邊臉往他手裡送,吐息打在他手心裡,出口的話語也變得悶悶的:“我什麼都不求,你有好師弟也好,有好哥哥也罷,我不在乎,隻求你,給我留塊地方,行不行?”
說着說着他竟開始胡攪蠻纏,又賣起可憐來:“你十年前也騙了我的。”
謝行舟本來心中酸澀難過,聽他翻起舊賬來,火氣便不由自主騰的冒了起來,把悲傷的情緒給頂走了。
“是,我是騙你了,我十年前若是不易容,恐怕剛一進京就被人抓住,一命嗚呼,人頭落地了。”
察覺到他的火氣,李昭塵摟着人一下下順毛安撫:“是是是,你總是有道理的,是我胡說八道,你别同我一般見識。”
“我是狗脾氣,狗做派,你莫生氣,氣壞了身體我心疼。”
李昭沉不知何時滑到了他頸間,一連串軟話帶着吻一起落下,叫人難以跟他計較。
“油嘴滑舌!”謝行舟臉頰飛紅,被他吻過的地方,酥酥麻麻的,牽連着身體直抖:“跟誰學的這些壞毛病!”
李昭塵放過了他的脖子,又捉了手來,輕輕吻在手背上,吻不夠似的,認真道:“不是壞毛病,你喜歡的,我什麼都能學。”
接着的話更是卑微又可憐:“不好好讨你開心,我怕連姘頭都沒得做。”
謝行舟摟住他的腰,在晦暗的天光裡擡頭看向他:姘頭是你,好郎君是你,好哥哥是你……一直都是你。
心底的話在舌尖滾了一圈還是給咽了下去。
不可說,不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