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委委屈屈、恍恍惚惚時,慕容白已和寶見攀談起來。
寶見聽出了弦外之音,凜若冰霜的深眸浮起一绺溫柔,宛如華錦上的光澤若隐若現。
“兩軍對壘,難得訴衷情的好時機。格薩顧念燕使中有五郎,柳城中有蘭将軍,才傳信給段部首領。”她莞爾,“放心,小郎君不過是受了點奔波之苦,靜心休養為宜,改日必會請他出來和大家見上一面。”
慕容白無可置喙。
旁敲側擊地試探了幾句,最終都被推诿了去。既然無法讨到便宜,那也隻能先壓下疑慮。
剛才要不是他攔着,以五弟這臭脾氣,沒鬧個人仰馬翻是不罷休的。
可話說回來,那孩子還太小,能起什麼作用?左右不過給他們添點堵。
當初是蘭部求留質子,向段部以示親近,深表情誼。而今蘭部棄暗從明,臣服燕國,既是結盟,也是歸順,作為慕容部的盟友鎮守柳城,又與段部的盟友宇文部作戰。兩部關系等同決裂。盡管蘭部不提,但他們慕容燕不能不顧及那名質子一二。
回想蘭部大人的态度,慕容白不免唏噓。
無人在意,不受重視,類似另一個他。
風吹動垂肩的長發,幾縷微卷的烏絲似鴉翅振振欲飛,在夜色的掩護下,又緩緩栖息。
寶見第一次發現,慕容白真的很白。
黑發玄袍,濃濃襯托一張玉顔百般溫潤。
唇紅齒白的模樣,遠賽他身旁又黑又胖的同胞兄弟。
所謂英雌所見略同,她不知道不久前溫璞也做此感想。曾嘲笑慕容著是紅公雞,現下可能會笑話對方一身黃,像極了紅公雞拉的一坨臭臭。
偏偏慕容著自我感覺良好。
“請渥都幹将慕容部的問候帶給格薩。”慕容白嘴角斂起微笑,目光沉靜,一閃而過的是點化繁星的光芒。
“遲遲不見,萬千關切,明早我等恭候格薩的傳召。”
不是希望,不是懇求,是絕對的肯定。
寶見明白了,這是不容拒絕的最後一點隐忍。
宇文渴侯吊着他們不見,他們哪怕再有耐心,也不會繼續消耗時機下去。
而從她走至河畔的距離來看,兩人分明有時間離開,卻偏偏躲藏不走,大抵存了别的心思,借機探探口風……
于是她也笑了,“兒郎啊,我草原的兒郎啊,事情偶爾會出人意料,沒你想得糟糕,偶爾又沒你想得那麼簡單,須再三思量。”
這是她第一次用鮮卑語和這兩位少年交談。
“放心。”
寶見拂上對方的肩,微涼的指甲刮過他耳垂,撓出一點淺紅色的印痕。笑聲逐漸放肆,“兒郎啊,莫怕,我喜好美色,卻從不愛做強迫人的腌臜事。”倏忽間,她又翩然轉至另一位美少年前,掐了把臉頰,好心勸道:“兒郎啊,你太黑了,一白遮三醜,繼續黑下去可沒有好人家的女郎喜歡你咯。”
成功把兩人震得僵在原地。
始作俑者卻已無蹤無影。
翌日,慕容白兄弟确實如願以償地見到了他們想見之人。
當那孩子被推出陣前,清楚望見城上的守将,一霎,眼底蹦出明亮光輝,随即又緩緩弱下。
守将神情平澹無奇,不過泰然處之而已,僅僅義正言辭地斥責敵軍,慷慨激昂地表明忠心。壓境的敵軍占據了全部的心神,竟分不出多餘的目光來旁窺其他。
小童輕顫眉睫,掐滅了晦暗的光。
他擁有一頭美麗紅發。
如果說慕容著的卷發是黑中微赤,是需要借助陽光細細分辨的玄色。那麼他的紅,則是暗夜裡的篝火,灼灼燃燒,猩朱般豔麗。
朝霞炙烤過的殷鮮熏風卷起三千發絲,胡亂飄揚,以緻于半遮了那雙本該璀璨如火的星眸。
他不發一言地來,又不發一言地走。
宇文部大将并不認為他能派上多大用場,倒也沒太為難他羞辱他,隻命人帶去後方,自己則繼續圍城攻伐。
慕容白遇見的,就是這般沉默的景象。
一道模糊的背影,瘦弱可憐,透着些微的零丁。
稚嫩的腰背上懸着一顆微垂的腦袋,宛如一柄彎刀,新出鑄爐,尖刃上尚且流淌刺目的餘燼。
“阿六敦……”慕容白一個沒喊住,慕容著便跑遠了。
但很快,又一臉郁悶地回來。
“阿幹,他不理我!”控訴聲十分委屈。
“或許他壓根沒認出你,或許不信你我身份。”
慕容白綠瞳幽深,并沒太多好心情。
他無功而返。
盡管面露平靜,思緒卻難輕松。
談判之道,不離“誘之以利,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脅之以威”之理,事前他自然反複商榷,備好無數誘人的說辭。但在首領的大帳中,他再度感受到了宇文部的傲慢和敷衍。
說了好像沒說。
聽了好像沒聽。
從宇文渴侯心不在焉的醉眼,以及身旁那位渥都幹似是而非的微笑中,慕容白冷靜地嗅到了一股詭谲的氣息,說不清道不明,卻在似毒蠍來蟄的驚悸過後,迅速産生了不願久留的沖動。
風起于青萍之末,浪成于微瀾之間。
而危險,孕育于獠牙初現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