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裡已被拿下,你我都出不去了。”
“……”
“姑且留在府中與某作伴吧。倘若長輩安然無恙,必定會來尋。”
“我要出去。”
“出不去……”檀湛驚呼,眼瞅溫璞不着鞋襪地下了榻,光腳就要往外跑,趕緊手臂一橫拉住了她。“至少乖乖待在這裡,暫時能保性命無憂。”他的唇瓣劃過她的耳廓,柔聲勸道:“别給他們傷害我們的機會。”
“意思是……不會傷害我們?”
“對。”
“可是……”門外一隊鮮卑大漢恰巧經過,步履整齊,個個膘肥體壯,圓潤的小肚子裡似乎塞滿了肉。
這讓她浮現一幕幕糟糕畫面。
“流了……好多血啊。”她嗓音暗啞,輕柔得仿佛一片羽毛,弱弱的,惹人憐愛。
檀湛第一次見到她泫淚欲泣的模樣,眼角微紅,十分無辜,不由想要寬慰幾句。
話還沒說出口,對方早已豪氣道:“要頭一顆要命一條,碗大的疤,十八年後又是條好漢。”說罷拍拍胸口,英勇無畏極了。
他尚未從呆愣中回神。
對方兩隻小葡萄般的眼珠子一眨,瞬間恢複乖巧溫婉的神态。
甚至羞澀地沖他笑笑。
“胡人不是最愛掏心掏肺,尤其是韶人小兒的心肝,恨不得餐餐管飽?”溫璞靠了靠檀湛,似要汲取溫暖,聲音顫抖地問:“難不成準備養肥我倆?待時機成熟再磨刀霍霍?”
從前有段時間,她愛嬉戲,扮做大儒給一群青衣小鬟授課,時而摻雜自己編纂的志怪小說,包括且不限于镝奴單于大戰玄天上帝,羯胡首領怒斬白蛇起義,鮮卑人化狼啃噬小兒心……鬼故事講得多了,可能自己都信了半分。
很多人都說胡人卑劣,總歸有點道理吧?
況且不久前,她才見識了鮮卑兵肆意妄為的兇狠行為,不由将事情往壞處想,往奇異處引,甚至隐隐加深了一絲成見。
“那得養很久,久到可以塞牙縫。”
檀湛保持微笑,假意整理被溫璞弄皺了的褥子,不知該為她孩子心性又缺根弦的樣子動容,還是暗歎世俗成見猶如泰山。
“餓了吧?肉糜快熬好了。”
“不餓。”
“誰剛肚子咕咕叫?”
說時遲那時快,此言一出,腹中配合着響徹幾聲,非常強勢地拆穿了她倔強的謊言。
溫璞撇開臉,梗着脖子紅着臉,心虛道:“好嘛,有一丁點。”
“我餓了,有粥不?”她無辜地望着他,“不愛食葷腥。”
“怕肉裡有……”
“不,不是這樣的。”溫璞搖頭,“隻是一時不吃,緩過了又會大快朵頤。”
“不舒服?”
“不是。”她仍搖頭,擡眸,遲疑道:“不敢罷了。”
“為何?”
為何呢?
溫璞以指梳理散亂的發絲,輕輕扯了一小把,也沒多想明白,“大抵你我祖先也曾茹毛飲血。大抵查閱史冊,但凡‘賊盜蜂起,戰禍肆虐’,無一不是‘大饑,人相食’的慘況。”
昨日見鮮卑人抽出了韶人百姓的腸,今日未必沒有韶人剁掉胡人的一隻手,也許因為饑餓,互相還能有商有量,交換着易之而食。誰又能說得準呢?
血脈傳承悠悠千百年不止的歲月中,或許都有過吞噬自己同類的經曆。
為了活命,祖先們吃人。
因為吃人,所以存活,才能繁衍出綿綿不絕的子孫後代。
意識到這點,她對肉食産生了抵觸。
同時也覺得好沒意思。
“韶人落在胡人手裡,害怕被吃。胡人落在韶人手裡,亦害怕被吃。怕來怕去,互生嫌隙,吃來吃去,龃龉難消。”溫璞臉上寫滿了不開心。
她本無需煩惱,卻又徒增愁緒。
檀湛訝然,“所以……你是在難過?”
難過什麼呢?感慨世道澆漓,哀憫刍狗蒼生?七情六欲是複雜的,可以難過的事又太多太多。
正如溫璞沒想明白,檀湛也沒聽明白。
但他知道她是個好孩子。
無比可貴地用澄澈的雙眼去看待是非恩怨。胡族如何,韶族亦如何,胡族兇殘,韶族難道個個仁善無雙?啖肉與殺生,無外乎誰多誰少、誰重誰輕。聰慧如她,洞悉了大多世人不願接受的血淋淋的真相。
“那便喝粥吧。”
檀湛走至屋外,同守兵講了幾句。
仔細分辨,竟然是鮮卑語。
“咿?”
倏忽,一時丢了的腦子又長回來了。
“你,你,你有沒有見到别人?”溫璞她猛拍額頭,為自己的粗枝大葉感到羞愧。
明明之前還讓桓統領務必找到阿姆,明明方才還記挂祖父安危,怎麼一晃眼就隻顧自己了。
檀湛清楚她想問什麼,簡單告訴他所知道的一切,包括解釋了自己為何還在府邸,府中其餘人都去了哪裡……
溫璞也簡單介紹貳肆的來曆,以及最近發生的一切。
“他們對你還算客氣。”她說道。
整座府邸,唯獨他一人安逸舒适,那些被關押被挾制的奴仆依舊會妥帖地照顧着他。而她受此福澤,作為他的“某某親眷”一起被軟禁在這一隅,竟又過上衣來張口飯來張嘴的好日子。
但,這是為什麼呢?
溫璞忍不住,問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