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曬進小小一片,恰好暖洋洋覆蓋在那隻骨節分明、纖細勻稱的手。
蘇沉尾指微動,慢騰騰撐起身子,渾身乏力得人差點摔回被褥,他懶懶倚靠牆邊,方發覺四肢百骸酸軟難耐,便是如此靠着,給自己捶揉肩膀。
簡陋的竹門被敲開,素衣清顔的男子端着早膳,款款走進來。
“頭發散成這樣。”
“嗯?”
蘇沉眯開一條縫,不自覺去摸自己腦袋,那發确實松松散散不成樣。
“來。”
來人放下早膳,停在妝台前,蘇沉應聲走去,楚暮遲适時取出一把梳子。
蘇沉聽話坐下,任由楚暮遲站在他身後,銅鏡鏡面映出師徒二人,同樣映出自家師尊的五指。
那人輕車熟路解開發帶,梳發的動作靈活、利落,而有條不紊。
蘇沉看得越發神思恍惚,實在是自家師尊的動作怎麼會這般熟稔呢?
最後還編出根小辮子。
蘇沉直愣愣望向鏡面,鏡中影子抓上辮子,不免出神,指腹輕輕摩挲了一下,情難自禁想起晏無雙那個家夥閑來無事就在他衣物流蘇上打辮子。
“不喜歡麼?”
那根獨特的小辮子忽然被身後人撚起,蘇沉還未來得及回話,那人已三下五除二解掉。
“來用膳。”
少年掃了眼銅鏡,許是這發太過柔順,那綁過辮子的幾绺發便連半點痕迹都不曾留下,蘇沉想從中尋些蛛絲馬迹都難。
蘇沉坐下用膳,餘光掃向自家師尊,便又是一頓迷惑不解。
這人身子透出一股孱弱病氣,脈象又捉摸不透得離奇,偏生卻如被硬吊着一口氣,怎麼都不像個将死之人。
他還從未見過如此古怪的現象。
蘇沉郁悶不已杵腮,越想越抓狂,忙召喚系統,連喚幾遍,系統卻如不聞,又玩起失蹤。
啧。
這破系統!
五行欠打!
少年無話可說攥緊拳頭,下次讓他逮到,非揍一頓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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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徒二人水路轉陸路再轉水路,尋醫途中,蘇沉還順帶接二連三地破壞解決掉好幾個劇情點。
這麼一尋,就來到夏至後第三個庚日,三伏天。
行人熱得大汗淋漓,蘇沉倒還好,也是才驚覺便宜主人的東西确實上乘,這套衣物竟還能消暑避寒。
他們雇了輛馬車進城,蘇沉好奇城中精緻,便撩起簾子看了一路。
黑市無數,自然看到不少賭場,而在這成片的賭場中,還有一個巨型鬥獸場。
鬥獸場……
蘇沉輕聲低喃,忽而想起書中劇情便是有這麼一段,師尊本是該在拍賣會後幾經碾轉到江南一個鬥獸場。
這鬥獸場一開始隻是些簽訂生死契約的走投無路求錢财的散修或懂些拳腳功夫的賭徒。
久而久之許是覺得沒意思,場主丢進自己的啞妾,看着男妾被野獸撕咬的生死關頭竟曉得開口喊了一聲“夫君救”,雖模糊不清,但也着實有趣。
有了此番先河,被冠上“來路不明”頭銜丢進鬥獸場的可憐人便越發多。
大概是鞭長莫及,大抵也是朝中有人,這鬥獸場愣是屹立不倒開到現在。
蘇沉拳頭不自覺握緊。
師尊便是被丢進裡面,與野獸搏鬥,供權貴取樂。
幸好天可憐見,那人命不該絕,逃出煉獄,自然也被歹人緝捕。
這種爛地方,又何止是師尊一人的地獄,裡面囚着不少或被擄拐或者賤賣或被坑騙或被……等一衆男女。
反正按照原劇情,師尊就是在鬥獸場場主被逃走的一名啞奴尋仇轟了整個鬥獸場的混亂中,與數百被困在這暗無天日的可憐人得到一份逃生契機。
炸鬥獸場有趣啊。
少年冷笑。
誰來炸不是炸?
臨拐彎前,蘇沉瞟了眼鬥獸場的燙金牌匾,毀之,以絕後患終歸不會出錯。
拐了彎,鬥獸場已不見蹤影,倒是路上顯眼的不顯眼,乃至犄角旮旯都貼着不少畫像,新舊皆有。
蘇沉細掃幾眼,竟無一不是重酬尋失蹤少男少女。
這些江洋大盜倒是猖獗。
細想一下,或許也不是江洋大盜,抓進鬥獸場,毀了容,毒啞嗓子,認字的再挑斷筋骨,誰又認得誰是誰?
思及此,少年眸光越發冷凝,蘇沉偏頭,提議:“師尊,咱們先找個地方投宿。”
“嗯。”
兩人來到落腳的客舍。
此處屋舍多為前街後河,臨水而建,粉牆黛瓦,底部延伸出一層屋頂,再配置欄杆,連排成檐廊,别具特色。
剛把人送到住處,蘇沉沒坐下,借口出去逛逛。
少年下樓,身影從大片懸挂的臘味下穿過,臘腸、臘鴨、臘雞、臘豬手……
他随手買走一包定勝糕,慢條斯理吃起來,也順道欣賞一下兩岸景緻。
夕陽西下,暮色四合,街道屋舍紛紛掌燈,影青色的身影,迤迤然穿過青磚大道,愈漸步向燈火珊闌處。
遠在某酒肆二樓雅間,一位搖扇的翩翩公子目光緊緊追随蘇沉:“本君怎麼沒見過如此妙人?見者靡不啧啧呵。”
他止不住站起,目送那名少年消失于拐角,玉面如冠的青年啪一聲收扇,風情萬種莞爾一笑,對身旁侍從道:“三炷香時辰,摸清他根底。”
“是。”
侍從原地化作青煙。
全然不知自己被跟蹤的蘇沉慢悠悠吃完最後一塊定勝糕,拍拍手掌走進黑市,依照書中啞奴炸鬥獸場的劇情,掏來點好東西。
他摸黑來到鬥獸場邊上,半個時辰後,少年将被困于狗籠的百名傷殘運走後,拍拍手,輕然翻身,從高牆躍下。
“誰!”
院外火把驟然高舉,“誰在那鬼鬼祟祟的!”
遠處又有人高喝:“不好!新進的那批貨跑了!”
“地牢這邊的貨也沒了!”
“靠!肯定是那操蛋玩意兒把人都放跑了!”
蘇沉暗道不妙。
提腿就跑,那邊烏泱泱追來大批人馬,其中竟還有一名修士,凝起道低階術法欲講他擒住:“你小子乖乖束手就擒!”
蘇沉一個靈活避開,手中法寶一摁,便潛進夜色。
“砰——!”
身後接連十幾道爆破聲,似在夜裡炸開的彩雲,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
熱浪翻滾,人群亂作一鍋粥,喧鬧的聲音傳起一道鎮靜的厲喝:“抓住方才那個行迹可疑的少年!”
蘇沉靠坐在遠處一棵高大的梧桐樹中,本想欣賞一下自己的傑作,場主的動靜倒是迅捷,瞬間便帶着人馬沖向這邊。
少年頓時沒了看熱鬧的閑情雅緻,跳下樹便跑。
遠方人群自然也發現樹影下的動靜。
“豎子在那邊!追!”
“抓住他!就地正法!”
“碎屍萬段!”
“急什麼,老夫自有一百種方法讓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
遠處,城樓頂,搖扇男立在風中目睹一切,輕笑:“有趣。”
他偏頭,對身邊侍從道:“幫他掩護一下。”
“是。”
蘇沉本欲甩開這些人再回去尋楚暮遲,卻見城中不知何時混進大批魔兵。
他心下一緊,忙扭頭往客舍那邊去,砰一聲,門被砸開,蘇沉拉起楚暮遲就跑。
“師尊快走,魔兵來了。”
二人乘着月色往城外跑,魔兵比鬥獸場那邊的人馬更先一步發現蘇沉師徒蹤迹,追了上來。
一個拐彎,蘇沉遇上鬥獸場那邊的人馬。
少年一個頭兩個大。
倒沒到驚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的地步,他鎮定環顧四周,旋即尋出第三條道。
二人才起腳。
兩邊人馬異口同聲:“在那邊!”厚重腳步聲交疊起伏,紛紛向着這邊交彙,砰砰的。
他們亦不知闖進哪方破敗院落,假石山不時為二人遮擋,但扔抵不住敵方搜尋的速度。
又一次。
師徒二人停在橋頭。
在險些被發現的生死關頭,蘇沉盯着那滿是淤泥的水池,咬牙:“師尊?”
……
半晌後,砰砰砰,大批腳步聲湧現這邊。
“不見了?”
“半點兒氣息也無?”
“怪了怪了。”
蘇沉憋着堵氣,與楚暮遲藏在橋下水中幾片枯黃荷葉下。
頭頂是兩方人馬,危機重重,心跳都不自覺如擂鼓,急促亂跳。
在那份緊張壓抑中,蘇沉心尖兒無端騰起點難以言喻的暢快,尾椎骨都止不住攀起一點亢奮。
人馬漸漸遠去。
兩人浮出水面,啪嗒,水珠打落河面。
“欸,下雨了?”
少年笑意盈盈仰頭,極度緊張過後,肢體帶着一種不可名狀的輕盈惬意感。
他用手接水,美滋滋嘗了一口。
“無根之水,最為純淨。”
師徒兩人漂浮的發随水波蕩漾,與水葉交纏融成一體,剪不斷,理還亂。
在少年看不到處的墨絲中,還藏進幾根銀發。
許是被少年的笑聲感染到,楚暮遲聞聲偏頭,但見蘇沉眉角暈着一點化開的笑意。
側臉的水珠滴滴滑下,沿着利落的頸颚線一路向下,水迹就此拉長,三三兩兩,剛好止于那片桃花狀胎記。
少年的快樂竟可簡單到淋一場雨。
“師尊。”
蘇沉偏頭去看楚暮遲,年青人風華正茂、意氣風發,那不服輸的笑透出其年歲獨有的青澀、堅韌、方遒,渾身充滿幹勁。
“來喝一口啊。”
啪嗒,淅瀝雨滴落下,随風撞向少年額角,水珠順流而下,劃過蘇沉那一雙梨渦。
師徒二人還泡在湖裡,蘇沉捧手接雨,送到楚暮遲面前:“很清甜的,不嘗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