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背瞬間被冷汗浸透,一股寒氣從腳底闆直沖天靈蓋。
他想起來了!
宮闱秘聞中塵封的舊事。
太上皇早年亦是金戈鐵馬的開拓之主,戰功赫赫,卻子嗣艱難,年過而立,後宮竟無一個皇子能活過三歲。心焦如焚之際,不知從何處來了一位神秘真人,為太上皇蔔了一卦,言其早年殺孽過重,有礙子嗣,需借宗室福澤深厚之子的氣運“納福”,并指點了方向。
于是當時還是皇帝的太上皇,以雷霆手段,強硬地将忠順親王年僅五歲的嫡子過繼到自己皇後宮中。說來也奇,不到一年,當時的皇後,如今的太後,便順利誕下了健康的皇子——便是如今的皇帝。
而那位指點迷津的神秘真人,正是如今觀星殿裡這位邵真人的師傅,後來的國師真人。
眼下手中這份青詞,便是當年為過繼忠順親王世子而舉行的齋醮所用。
最是無情帝王家啊。
賈葳下意識地低喃出聲,帶着一種混雜着驚駭與荒誕的感歎。
為了自己的血脈,為了皇權的穩固,強奪他人骨肉,将其置于“承劫納福”的位置上……這份冷酷與算計,隐藏在虔誠的禱詞之下,更顯得觸目驚心。
然而這份感歎僅僅持續了一瞬,便被突如其來的恐懼所取代。
這些……這些代表着殘忍與無情的皇家秘辛是他一個小小的、毫無根基的七品編修可以看的嗎?!
賈葳得承認,那些瓜他吃的很快樂,但是……那啥……瓜沒有命重要啊。
那個邵真人!
他為什麼要把這本包含如此秘辛的青詞彙編交給自己?!
他是無意,還是……有意?!
他是在試探?還是在……拖自己下水?!
太上皇知道這本冊子現在在我手上嗎?
聽說那位過繼來的皇子也就是現在的忠順親王與皇帝關系很好,那他知不知道自己被用來擋災了呢?
自己知道了這些,會不會成為日後皇帝清算甯榮二府、甚至砍掉自己腦袋時,最緻命的那把刀?
話說那所謂的“代朕承劫納福”到底有沒有用?
忠順親王會不會信啊?
會不會覺得自己才應該是天命之子,而現在的皇帝隻是個卑劣的盜賊?
然後野心一發不可收拾,但因為力量不夠選擇先隐忍下來,給皇帝和皇子們下毒,然後他就……
看着手中的這份青詞冊子,賈葳忍不住胡思亂想。
“算了”他将其塞回紫檀木匣,緊緊扣上,仿佛這樣就能隔絕那些幹擾。
***
翌日清晨,賈葳眼下帶着淡淡的青黑,再次踏入了觀星殿那清冷幽寂的院落。
他必須弄清楚!
哪怕再見不到邵真人,也要尋個明白人,探一探這潭深不見底的渾水。
所幸今日殿門雖依舊緊閉,階下侍立的卻換了一位年約三旬身着杏黃道袍、氣質沉穩的道人。
觀其氣度,應是邵真人的親傳弟子。
“福生無量天尊。貧道裴玄靜,見過賈編修。”道人打了個稽首,聲音平和。
賈葳連忙還禮:“裴真人安好。下官賈葳,奉太上皇之命撰寫金箓青詞,昨日蒙邵真人賜下典籍,獲益匪淺。然心中仍有諸多疑惑,特來請教。不知邵真人……”
裴玄靜微微一笑,打斷了他:“家師仍在閉關靜修,齋成之前,實不便見客。賈編修有何疑難,不妨直言,若貧道能解,自當盡力。”
賈葳看着裴玄靜那雙仿佛能洞悉人心的平靜眼眸,心念電轉。
也不知這位裴真人是否看過那本青詞彙編,貿然試探其中秘辛好像不妥。
心念一轉,他臉上露出一絲恰到好處的憂色與懇切,拱手道:
“不敢隐瞞真人。下官生來體弱,胎中不足,這些年一直湯藥不斷,深知養生之艱。昨日得見真人仙蹤,心向往之。今日冒昧前來,亦是存了私心,想向真人求教一些…養身健體、固本培元之道法,或可延年益壽,稍解沉疴之苦。”
這番說辭半真半假,既點明自身困境,又顯得情有可原,将真實目的巧妙地掩藏其後。
裴玄靜聞言,目光在賈葳清瘦蒼白的面容上停留片刻,那眼神仿佛帶着某種奇異的穿透力。他唇角微揚,露出一抹了然的笑意,緩緩搖頭:
“賈編修此言差矣。依貧道觀之,編修此刻,不正是在‘養生’麼?”
賈葳一怔。
裴玄靜繼續道,聲音不疾不徐,卻字字清晰:“心緒不甯,神思不定,氣血焉能順暢?強求外道,不若内守。編修眼下最要緊的,是靜心凝神,摒除雜念。若真要貧道予你些什麼,”他頓了頓,目光直視賈葳眼底那難以掩飾的焦慮,“貧道隻能傳你一篇《清靜經》,囑你每日睡前靜心誦讀百遍,或可助你…安眠定志,養足精神罷了。”
被直接點破“心緒不甯”,賈葳臉上瞬間掠過一絲被看穿的尴尬。
這位裴真人,果然不是易與之輩。
但這也不怪他啊。
突然吃到這麼多皇室瓜,他根本控制不住去想:瓜中人到底怎麼樣;給他瓜吃的人是否有陰謀;他這個吃瓜人會不會被瓜中人噶了……
他深吸一口氣,拉回飛到天邊的思緒,借着對方遞來的台階,将最核心的疑慮抛出,聲音壓低,帶着十二分的謹慎:
“真人慧眼如炬,下官…慚愧。實不相瞞,确有一事萦繞心頭,寝食難安。昨日蒙邵真人賜下青詞範本,并特意囑咐下官,此次青詞須詳述災後重建之具體方略。下官愚鈍,竊以為青詞乃上達天聽、溝通神明之文,重在誠心祈願,彰顯神威。若其中充斥凡俗瑣事、具體庶務…是否會顯得…不敬?甚至…亵渎神明?”
問出這番話,賈葳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緊緊盯着裴玄靜的臉,不放過他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
裴玄靜聽完,臉上那抹洞悉的笑意更深了些。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問道:“賈編修以為,神明為何?神明之能為何?”
賈葳被問住,一時語塞。
裴玄靜自問自答,聲音平和卻蘊含着某種力量:“神明者,大道之顯化,慈悲之化身。神明之能,非在憑空造物,點石成金。而在…感召人心,啟迪智慧,彙聚善念,引導衆生自救互助,共度難關。”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賈葳:“若世人隻知跪地祈求,空言虛禱,自身卻毫無作為,坐等天降甘霖,神賜飯食。試問,神明縱有慈悲心腸,無邊法力,又如何顯化?如何相助?那祈求之聲再響,也不過是…空谷回音罷了。”
賈葳隻覺得腦中轟然一震,如同醍醐灌頂!
裴玄靜的聲音繼續傳來,帶着一種玄妙的笃定:“故,詳述災後重建之策,非但不是亵渎,反而是至誠至敬。此乃向神明表明,凡間衆生并非坐等施舍,而是已竭盡所能,思慮周全,做好了承接神恩、戮力同心、共克時艱的一切準備。此心此志,此策此略,上達天聽,神明有感,方會降下福澤,指引方向,使人力與天意相合,事半功倍,災消禍散!此所謂——自助者,天助之!”
原來如此!
賈葳徹底明白了!
邵真人要求寫那些具體的救災方案,哪裡是讓青詞顯得世俗?分明是讓這篇表文,成為一份凝聚了人間智慧與自救決心的“計劃書”。
一份向神明證明人間值得拯救、并有能力将神恩落到實處的“投名狀”。
神明隻助自助者!
提前寫好那些方略,就是為神明降下“顯靈”的契機鋪平道路。
讓那虛無缥缈的神恩,能夠通過人間具體的、有準備的手,化作實實在在的赈災糧、重建的屋舍、疏通的水道。
“下官明白了。”賈葳隻覺得堵在心口多日的巨石轟然落地,豁然開朗。
他朝着裴玄靜深深一揖,語氣誠摯:“多謝真人指點迷津,真人一席話,勝過十年書,下官受教了。”
裴玄靜看着他眼中煥發的神采和那瞬間清明的神色,含笑點了點頭,眼中掠過一絲贊許:“賈編修悟性上佳,一點即透。既已明了,便當靜心凝神,依此而行,必能不負所托。”
言罷,他微微擡手,做了個請的手勢,姿态溫和,卻已是端茶送客之意。
“是,下官告退。”賈葳心中大石落地,雖仍有那青詞冊中秘辛帶來的陰霾,但至少眼前最迫切的難題已解。
他再次恭敬行禮。
殿外天光正好,映照着深宮的紅牆金瓦。
賈葳步履依舊沉穩,心底卻已掀起新的波瀾。
裴真人的話點醒了他齋醮的真意,可那青詞冊中的“借命”舊事,卻像一根無形的爪子撓着他的心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