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濯身披大氅,帶着那尋他之人來到塔樓一層的屋内。
一進門是張三折疊黃花梨木屏風,上下镂空,中間雕刻的竹景錯落有緻,那半明半暗的光線透過镂空的竹葉,栩栩如生,就好似當真站在那竹林當中一般。
屏風後,極為寬敞,隻靠窗擱着一張羅漢椅。
宋濯并未落座,也未曾去脫大氅,隻立在當中接過來人手中密信,眸光微暗地掃了一遍,便叫那來人候在此處,他則轉身撩開右側帳幔,提步而入。
随着那撩開帳幔緩緩垂落,裡間牆上的一幅畫露出一角墨痕。
片刻後,他從裡間而出。
“讓王爺莫要心急,且再等等。”宋濯說着,将方才寫好的密信交于來人手中。
來人見他還未有動身的打算,那神情愈發肅冷,朝前半步,低道:“安南大捷,太子一黨已是四處布謠,京中私下盛傳,那安南隻知趙家軍,不知京中君。”
所謂趙家軍,便是榮華縣主的生父,已故趙王麾下軍隊,然趙王早逝,如今安南軍中掌權之人,便是其子趙世子,即榮華縣主之胞弟,宋濯之舅父。
然衆人皆知,趙世子非但遠不及當年的趙王英勇,且毫無半分領軍之能,反倒是其外甥宋瀾,極具趙王少時英姿,膽識謀略皆為出衆,在安南這些年來,極少嘗過敗績。
如今趙家軍,明面上由趙世子坐鎮,實則領兵整張,運籌帷幄者,實為宋瀾。
這本就不是什麼秘密。
可若是聖上疑心趙家軍,勢必會将宋家一并牽連其中。
晉王深知其中利害,才會立即差人來尋宋濯。
然宋濯神色淡淡,一如四年前那般道:“宋家已是出了一位引人注目的武将,不必着急再出一位文臣。”
多年前聖上病危,雖後來得以康健,重掌朝綱,可自那時起,宋濯便以覺察,往後朝局難以安穩。
自古以來君王便是如此,越是體疾年邁,越是事事生疑。
而太子與秦王羽翼漸豐,正是籠絡朝臣之時。
宋侯爺早已有所預料,尚在聖上病危那時就已上交兵權,卸職歸家。
宋瀾人在軍中,雖領兵作戰,卻将軍勳盡數歸于趙世子名下,心甘情願隻為其副。
至于宋濯,則恰逢祖母染病,遂以孝道之名,歸家侍疾。
“兩黨相争,必有一亡,讓王爺靜候便是。”宋濯似與人尋常閑談那般,語氣中帶着幾分感慨。
沒有人能輕易猜透帝王的心思,與其深入其中,不如跳至局外,待那兩黨争出個結論來,方在揣度聖意。
宋濯在一樓待得時間不算長,待他回到頂層,緩緩推門而入時,整座房内靜谧無聲。
他并未直接入内,而是站在屏風外,散了散身上寒氣,待片刻後,才褪下大氅,緩步繞過屏風來到屋中。
她很聽話,并未離開,而是伏案睡了過去。
宋濯挂好大氅,重新跪坐回原處。
自他回來之後,動作便十分輕緩,倒也不算刻意為之,而是他向來做事都是這般一副慢條斯理的模樣。
落座後,他舀了勺茶湯在青瓷盞中,呷了口溫熱的茶,不重不輕将茶盞落回原處,盞底的位置與方才絲毫不差。
随後,他合眼屏息。
他與面前熟睡之人,不過隻隔了一方矮案的寬度,還不足一尺半,且屋内靜谧到如此地步,他隻是稍一靜心,便已是聽出了她氣息中的那幾分沉亂。
宋濯唇角微彎,緩緩擡眼。
那溫潤的眸光落在那張似無意,卻明顯趴下時會将側臉朝向這邊來的面容上。
也不知是屋内燥熱的緣故,還是她太過心慌,那面如凝脂的臉頰上,又是那抹引人的绯紅,然他尚未來及細看,目光便被朱唇上那捋青絲所引,那青絲正随着她的呼吸,在唇瓣上微微顫動。
手背上莫名生出一絲癢意。
宋濯斂眸不再去看,而是用那微涼的眸光将屋内巡視了一圈,最終,目光落在了竹簾下方的地毯上。
那本該平展如新的地毯,此刻卻微微起了些褶皺,正是在那竹簾下端。
宋濯唇角笑意似又深了兩分。
正如他昨日所說,她并非愚鈍之人。不過隻短短片刻功夫,她已是看出這屋中陳設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