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惜瑤抿了抿唇,就這般與他對視了片刻,最終還是服了軟,啞了幾分聲音道:“多謝表兄關心,明日我會多穿些的。”
往後三日皆是如此,柳惜瑤晨起後用過早膳,便會準時來到塔樓,她不再多擾宋濯,隻伏案抄書。
可也在抄書時,多留了心思。
她會看宋濯是如何煮那茶湯的,從放多少茶葉,到煮多久的水,再到每盞茶湯要盛幾次,皆是熟記于心。
且她連宋濯整個晌午要喝多少盞,起身多少次,都做了什麼,也全部記在腦中。
五日後的這日。
宋濯按照往常那般,正欲倒去那已是寡淡的茶底,卻見柳惜瑤忽然擱筆,跪坐起身,先他一步端了那茶铛。
明明是頭一回,她卻動作熟稔,全然是按照宋濯喜好來做,一套流程作罷,所有用過的物件皆還落回了原處,而她額上已是滲出一層細汗。
她捧着青瓷盞遞到他面前,眸中的神情裡既有幾分怯怯,又有幾分期待。
小娘子的心思不難猜。
她是想要得到他誇贊的。
宋濯将茶盞接到手中,兩人指尖不經意間又是輕觸在了一處,她眼睫微顫,将手攏入袖中。
他輕翻茶蓋,垂眸呷了口茶。
“表兄覺得如何?”她到底還是沒忍住,先開口問了他。
他唇角浮出抹淡笑,颔首道:“很好。”
柳惜瑤唇角上的喜悅比往常深了幾分,并非全然是做給他看,而是真心實意為自己而感到高興。
但随即便意識到那雙目光一直在看她,趕忙斂了幾分笑意,重新提筆開始抄書。
自這日之後,煮茶的事便落在了柳惜瑤身上。
起初宋濯還有些不适,畢竟他向來獨來獨往已是習慣,可直到這日,有人尋他,他披了大氅外出,待歸來後,她回過頭來朝他笑時,宋濯有了一瞬的怔愣。
他很快回神,斂眸回到案幾旁,正要擡手脫下大氅,便見她忽然起身,“表兄等一下。”
她拎起裙擺,來到他身前。
那手臂擡起三分,又落下兩分。
最終,細長白皙的指尖還是觸在了那領邊的絨毛上。
“讓我試試……”
她唇瓣微動,低柔的嗓音從口中輕呼而出。
宋濯沒有拒絕,眸光從身前那幾根猶豫過分謹慎,而帶着些許微顫的指節上,緩緩上移,最終落在了柳惜瑤漲紅的臉頰上,“明日,不必過來。”
他聲音亦是很輕,但那溫潤的氣息還是落在了她的額上。
柳惜瑤知道,明日便是宋濯的弱冠禮,他寅時便會起身,根本無暇顧及她,且明日所至賓客,定是非富即貴,身份皆不是柳惜瑤能夠想象的,便是随行的仆從,也不是她能夠随意靠近的人物。
她甚至連站在一旁觀禮的資格都沒有。
待到夜深人散,他亦是疲憊至極,有怎會有功夫再來與她應付。
柳惜瑤點頭應是,手上動作卻是一頓。
宋濯垂眸看着她,溫潤的嗓音裡透着一絲隐隐的沙啞,“可想離府,或是另擇親事?”
這是他頭一次直接将話挑明,也會是他最後一次問她。
柳惜瑤沒有立即回話,瓷白如玉的手卻是倏然将那玄青色衣領拉得更緊。
宋濯沒有催她,而是靜靜與她站在這裡,給她時間來深思。
片刻後,她細長微卷的睫羽多了絲水汽,她未敢擡眼看他,而是隻輕聲問:“表兄所言,可當真?”
宋濯“嗯”了一聲。
柳惜瑤聲音更低,睫羽與指尖似是顫得更加明顯,“可當真……能幫我另擇婚事?”
宋濯溫柔的眼底,生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暗,“想擇何人?”
柳惜瑤眼睫忽然擡起,用早已霧蒙蒙的水眸直勾勾朝他看來,“明日表兄弱冠,我雖無法露面,但那弱冠禮卻是早已備好……”
她略停了一下,細軟的聲音裡多了幾分輕顫,“表……表兄可要?”
宋濯蹙眉,不解她為何驟然岔開話題,但他尚未開口,便見眼前之人忽然踮起腳尖,用力将那衣領拉住,用那紅潤的唇瓣覆在了他的雙唇上。
隻短短半瞬,那溫濕柔軟的觸感便從唇上消失。
她未曾收拾東西,連那短襖也未曾穿,轉身便朝外跑去。
宋濯立在原地,許久之後,才緩緩收回目光。
他提步朝外走去,從頂樓下至一層,推開房門,撩開右側間的帷幔,緩步而入。
屋内靜谧無聲,案頭硯台尚有餘墨。
他立于桌旁,先用一旁高台上的銅盆淨了雙手,用那帕巾慢條斯理地擦拭着手上水漬,待那雙手徹底不見一絲水汽,他才将帕巾擱下,拿起案上那盒朱砂粉。
帷幔微晃,宋濯動作未頓,隻淡淡出聲:“何事?”
那外間傳來了男子低沉的聲音,“公子,大公子已至華州,想必明早祭祖前,定能回府。”
他的這位兄長,還是如從前那般謹慎,此番歸鄉,未與任何人告知,且一路隐藏蹤迹。
“知道了。”宋濯取出一撮朱砂粉,放入瓷碟中。
帷幔再次晃動,頃刻間,那外間之人已不知去向。
宋濯将瓷碟中漸漸化開的朱砂粉細細調勻,又慢慢擱回原處,他提筆蘸墨,在那畫中女子的唇瓣上輕輕掃過。
那朱唇如火如霞,溫濕,柔軟,一觸即逝。
他眉眼溫潤地望着眼前的畫,久久未再有任何動作,而在他身後,那整整一面牆上,皆是眼前之人。
有她一身素衣,立在那破舊院中望着月色出神的身影。
有她在竹林的青石闆路上,不慎跌落在地時的身影。
有她蹲在樹下,采摘野草的身影。
有她在深夜,背對火光,倉皇奔走的身影。
有她立在山水畫前,緊抿雙唇,不安又慌張的身影。
她伏案淺眠,她執筆抄書,她跪坐烹茶……
十餘幅畫像,皆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