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寒風凜冽時,謝晦已沒有叫人叮囑,主動穿上了毛皮大氅。外祖父遲遲未歸,音信全無,她看得出家丁們的心神不甯,自然不願再生一場病給他們添亂。
可人算不如天算,入了夜,不知是誰将屋中的炭盆撞翻了。
那場大火燒得太快,謝晦已艱難地爬到門外,轉頭便瞧見院子裡躺了一堆人。
她被煙霧嗆得喉嚨腫痛,喊了半天也叫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節,好在,有人将她從地上扶了起來。
是父親。
她抓着他的衣角,哭得上氣不接下氣,“走水了!院子裡走水了!求你救救他們!”
可父親的回答卻驢唇不對馬嘴:“宅子裡的下人毛躁,一時不慎打翻了炭盆。這冷風一起,木頭燒得又快,屋子早晚要塌。”
謝晦已止住哭聲,虛弱地詢問道:“你能救救他們嗎?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是我的家人。”
不料,父親的目光卻不複往日那般和煦。他的瞳底此刻翻湧着陰冷,對年幼的她,對着孤苦伶仃的她,他口中隻餘下惡毒的咒罵。
“小畜生,誰許你活下來的?你外祖父都老老實實跳崖了,你怎麼不随他去了呢?”
聞言,謝晦已不可置信地瞪大了雙眼。
“你胡說!”她推開了父親,“你胡說!我不信!我要去找他!”
“啪”。
父親失了耐心,一個巴掌将她扇翻在地。
仿佛在宣洩内心的憤懑,他的神情越發癫狂,“閉嘴!最讨厭你這種叽叽喳喳的死孩子,聽不懂話隻會哭、哭、哭。謝貴死了,這次你聽懂了嗎?跟謝瓊芳那個死人一樣,都死了!”
謝晦已的耳朵被打得嗡嗡作響。她蜷縮在冰冷的雪地,“哇”地一聲吐出鮮血,卻再也沒有落下一滴淚。
劫後餘生的松懈在這一刻通通化作難咽的刀子,抵在她的喉嚨,涼了她整顆跳動的心,也叫她手腳麻木癱軟,竭力地咬着嘴唇維持清醒,不斷希冀着今夜隻是一場噩夢。
可最終,她沒能從噩夢中醒來。順他的心如他的意,那對銀镯子化作沉重的鐐铐,将她押送至青州,困住了她整整十年。
如夢幻泡影,也如物是人非,如今看見今夜這場煙火,謝晦已卻隻覺得心如止水。
或許正如李靈濯所言,煙火未必要留待除夕欣賞,轉瞬即逝的物事何時都緊握不住,唯有當下,唯有将自己的去留握在掌心,才是最要緊的事情。
她的目光随着煙花越升越高,待它消散後,又垂下眼眸,去期待下一簇豔色。也正在此時,她忽然注意到,不遠處多了兩道影子。
一人一馬靜立在山上,他在等,她在看,不動聲色間,萬家燈火都成了他的陪襯。
他們默契地相視一笑,随後李靈濯背離着夜幕的漫天流火,仿佛從世俗中掙脫,一步一步向她走來。
謝晦已站在原地等他,面上帶着似有似無的笑,“李大人今夜不需要應酬?觥籌交錯,明明是把酒言歡的時候,倒是想起我來了。”
李靈濯垂眸一笑,“整整一日未見,耳邊清淨了反而不習慣。”
說到這裡他停頓片刻,轉而打趣道:“又殺了人?真是一刻也不消停。”
“狗鼻子,”謝晦已将手遞到他鼻前,“難道還有血腥味兒?”
“我在酒樓看見山上有火,就猜到是你了,”李靈濯輕咬了一下她的手心,“你身上香着呢。”
“喂!”
謝晦已猛地将手縮了回來,繼而退到離他幾步遠的位置,“我剛釘完棺材還沒洗手。”
況且,她這一天又是挖坑又是搬運屍體又是釘棺材的,哪件事情跟香有關系?莫不是他鼻子出了問題?
念及于此,她又嫌棄地說道:“你今夜不準親我。”
李靈濯微微一愣,而後較勁兒似的把她扯回自己身邊,“城中處理得差不多了,今晚你跟不跟我入城?”
謝晦已搖了搖頭,“忽然不想了,成天這個大人那個大人的,幾個官員圍談一整天也幹不成一件事情,跟你回去好沒意思。”
“跟我回去沒意思?”李靈濯笑着反問,語氣之中存着些許陰戾。
謝晦已雙手捧起他的臉頰,輕聲細語地哄道:“難道見那些官員很有意思?”
“我帶你翻牆進去,把你藏在屋子裡,他們見不到你就好了。”
“李大人喝醉了?”
“我何時醉過?”
謝晦已露出一言難盡的神情,找了半天措辭,“那你這是打算金屋藏嬌?”
李靈濯雙眼眯起,似是在認真思考這件事情,嘴上卻是輕笑道:“怎麼會呢?”
趁她不備,他忽然将人打橫抱起,擄上了馬。
“說好留我在山上,怎麼出爾反爾了?”謝晦已對他的行徑見怪不怪,故作掙紮,幾欲跳下雪影。
李靈濯将她按在馬背上,雖是一句命令,卻帶着幾分柔聲的懇求,“謝晦已,你跟我回去。”
謝晦已擡手撫過他微燙的臉頰,“這般纏人,李大人真沒喝醉?”
她還想打趣幾句,卻被李靈濯堵住了嘴。
他們掠過人山人海,在繁華燈火的罅隙中走過,滿耳熱鬧喧器、定州城的酒肆街坊統統在他們身側轉瞬即逝。
她聽不見刮耳的風聲,因為他将她藏于大氅之下,天地間唯有他們二人,與他們唇齒間的纏綿。
她最終還是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