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楸和林小櫻像兩隻壁虎似的貼在門框上,豎着耳朵偷聽屋裡的談話。
原來那男人叫原朗,是京大的學生,京城人,剛畢業,考選調上岸了隔壁青林村,結果臨出發前被通知調換了職務,成了晨陽村的書記。
餘楸和林小櫻不由對視一眼。
水橋鎮附近有三個村,晨陽村最大,人口最多,卻最窮。
雖然說現在全民小康了,村裡修了路通了網,家家戶戶蓋起了小樓,按理說,不存在啥生活的困難。但換句話說,沒有啥困難就等于一年保一年。
中國人嘛,骨子裡是保守的,深謀遠慮的,誰不想趁着年輕多掙點錢,讓子孫後代更容易一點呢?
隻可惜,晨陽村因為地勢的問題,除了養蟹,沒啥大的經濟産業了。
村裡人大多已到中年,文化普及程度也不高,所以想不到什麼别的法子掙錢,老老實實的守着祖輩的蟹塘過活。
“怎麼非得把這大少爺調我們這來。”餘楸小聲嘀咕,“去青林村不是挺好。”
“秋秋!”父親的聲音突然從屋裡傳來,吓得她一個激靈。
“哎!”
“進來!”
餘楸硬着頭皮走進客廳,感覺所有人的目光都釘在自己身上。父親坐在沙發邊緣,眉頭緊鎖;林副書記站在一旁,表情尴尬;而那個“黴神”——現在該叫原書記了——正悠閑地品着茶,連個眼神都欠奉。
“秋秋啊,聽說你今天...…把原書記的車撞了?”
餘楸眼睛瞪得溜圓。
好家夥,惡人先告狀!
她狠狠瞪向原朗,對方卻依然把玩着手中的青瓷茶杯,修長的手指在杯沿輕輕摩挲。
“昂,撞了。”她揚起下巴。
“他也把我撞了。爸你看,我腦袋上這麼大個包呢!”
父親的表情更尴尬了:“秋秋,給原書記道個歉吧。”
“為什麼!”餘楸委屈。
“他就不是個好人!撞了我逃逸不說,還讓林書記白等那麼久——”
“秋秋!閉嘴!”父親猛地站起來,“人家原書記今天是特地去看新訂購的那批蟹飼料到了沒有!都是頂好的進口料,整個村兩個月的量,原書記免費送給咱了!還不謝謝人家?”
餘楸的嘴張得能塞進一隻螃蟹。
她的目光刷地射向原朗。
對方終于舍得擡眼,那雙漆黑的眼睛裡盛滿了挑釁和玩味,嘴角還挂着若有若無的笑,活像隻逮住老鼠卻不急着吃的貓。
餘楸的嘴開開合合,那個“謝”字卡在喉嚨裡,死活吐不出來。
半晌,原朗輕笑着擺擺手:“算了餘叔,别逼她了。”
“否則,秋秋姐姐怕是要跳起來打我的膝蓋了。”
靠!這是在笑她個子矮?!
她下意識要沖上去,被林小櫻一把拽住。
原朗從容地站起身。餘楸這才注意到他有多高——起碼一米八五往上,她得仰着脖子才能跟他對視。
男人肩寬腿長,站在農村常見的低矮客廳裡,活像隻誤入雞窩的鶴。
他一步步走過來,餘楸不自覺地後退,直到後背抵上牆壁。
原朗在她面前站定,微微俯身。餘楸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檀木香氣。
“怕了?”他低聲問,聲音裡帶着顯而易見的嘲弄。
餘楸梗着脖子:“誰、誰怕了?”
男人輕笑一聲,直起身子,邁着長腿從她身邊擦過。
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的手臂似乎蹭過了她的肩膀。
“我去看看蟹塘。”他頭也不回地說,“餘叔,明天上午九點,蟹塘見。”
*
天剛蒙蒙亮,餘楸就被父親從被窩裡拽了出來。
“才五點啊爸。”
她揉着眼睛嘟囔,頭發亂得像被螃蟹鉗子絞過。
“蟹塘最忙就是清晨。”父親往她懷裡塞了套衣服,“趕緊換上,我在門口等你。”
餘楸低頭一看——黑色膠靴大得能塞進兩隻腳,背帶褲明顯是男款,連橡膠圍裙都大了一号。她撇撇嘴,還是乖乖套上了。
鏡子裡頓時出現個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滑稽得她自己都笑出聲。
推開門的瞬間,晨風夾着水汽撲面而來。
天邊剛泛起魚肚白,薄霧像輕紗般籠罩着蟹塘。遠處已有村民在忙碌,身影在霧氣中時隐時現,如同水墨畫中的點綴。偶爾有白鹭掠過水面,激起一圈漣漪,又迅速消失在蘆葦叢中。
“發什麼呆?”父親已經站在小木船邊,“上來。”
餘楸小心翼翼地邁步,結果膠靴太松,差點在塘埂上摔個跟頭。她狼狽地抓住船沿,在父親無奈的目光中爬上了船。
小船輕輕搖晃,父親撐開竹篙,船身劃開平靜的水面,像一把剪刀裁開綢緞。
餘楸坐在船頭,看着兩岸景物緩緩後退,突然有種奇異的甯靜感湧上心頭。
不知不覺,她哼起了一首古老的漁歌:
“哎——
晨霧蒙蒙出船去喲,
晚霞紅紅收網歸~
龍王賜我三尺浪喲,
蟹将贈我滿艙肥~”
她的聲音清亮如山泉,在晨霧中蕩開。
這是奶奶教她的《讨海歌》,原本是漁民出海時祈求豐收的調子,被她即興改了詞。
歌聲驚起岸邊一群麻雀,撲棱棱飛向天際。
父親撐篙的手頓了頓,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秋秋從小愛唱歌,但今天這調子格外不同——像是天生就該從她喉嚨裡流出來似的,每個轉音都帶着水波的韻律。
“再唱一遍。”
餘楸眨眨眼,又唱了起來。這次聲音更放得開,尾音在塘面上打着旋兒,驚得水下魚群四散。遠處幾個村民直起腰往這邊看,有人甚至跟着打起了拍子。
“你奶奶要是聽見...…”父親搖搖頭,沒說完。
但餘楸知道他的意思——奶奶是十裡八鄉有名的漁歌傳人,生前總說她嗓子好,該把這漁歌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