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尖飛動,康斯坦絲為一篇實驗報告落下最後的結語,然後熟練地吹幹墨水、裝進信封,又在信封上寫下地址,最後出門投進信箱裡,寄給她所在的植物研究所。
祖父大半生都是獨立研究者,獨自進行農作物的種植研究,植物研究所這樣的機構是在後來才建立起來的。
有研究所作為支持,康斯坦絲的研究要比祖父當年容易得多。但是她對農作物不感興趣,隻愛搗鼓些好看的花草,最終沒有繼承祖父的衣缽。
她曾經也有過一點不安,覺得自己所研究的花草長于觀賞性而缺少實用價值。
但是祖父從沒發表過這樣的看法。也許他是在欣慰他的下一代終于有了選擇權,可以追求一些更好的、更加與生活而不是生存相關的東西,不再需要為了作物的産量而憂心。
康斯坦絲伸了個懶腰,活動了一下因伏案寫作而僵硬的腰背,看了看天色已經接近傍晚,嘴角不禁揚起笑意。
最近她養成了一個新習慣,總愛在黃昏時去海邊散步。偏偏又不愛去靠南邊受人歡迎的細軟沙灘,就喜歡往北邊全是礁石的荒涼岸邊跑。
隻要她在海岸邊站上一會兒,靜靜眺望海面,總能在視線邊緣瞥到什麼錯覺似的熟悉身影,真的定睛去看又隻剩下一小片水花。
康斯坦絲也不點破,隻是裝作沒發現,在心裡偷笑。
次數多了,對方好像也意識到什麼,在某些慌張的水花濺起之後,他有時會選擇不留下任何一點蛛絲馬迹。
但是康斯坦絲知道他在。
她就是知道。
天色漸晚,彩霞接連着海面,調和出夢幻般的橙色、紫色和深藍色。海浪也變得柔和了,輕輕拍打在礁石上像一首搖籃曲。
康斯坦絲心情正好,莫名起了捉弄人的心思,幹脆找了塊礁石坐着不走了。也不去注意哪裡會出現什麼身影,隻是靜靜地欣賞眼前廣闊的景色,看着夕陽慢慢沉入海面。
她的反常行徑顯然引起了某條魚的不安,他謹慎地在遠處的海面之下觀察着她,然後又湊近了一些,被觀察的人卻隻是坐着不動,完全不像平時那樣精神。
水波打了幾個旋,離海岸更近了,等到他偷偷從海面探出上半身時,卻猛然發現康斯坦絲不知什麼時候确定了他的位置,正在定定地盯着他看,亮晶晶的眼睛表達着一種無聲的邀請。
知道已經無所遁形,塞西爾的神色有點僵硬。
他側過頭想要回避,卻又頓住了動作沒有沉入水下。灰溜溜的躲藏行徑實在有違人魚的尊嚴,最後他還是頂着那道存在感極強的視線轉過頭來,無可奈何地遂了她的心願。
康斯坦絲就這樣饒有興緻地看着他慢慢遊近了,觀察他海面下方隐約擺動的魚尾。
塞西爾在離她隻有一小段距離的地方探出了海面,水珠順着白皙的皮膚和漆黑的長發流下。
他身上的傷幾乎好全了,即使是傷得最深的那幾處現在也隻留下淺淺的印記,藏在柔韌的身軀輪廓裡。
康斯坦絲發現自己有點高興,但對方好像并不如此,那雙眼睛正帶着點不情願地直視着她。
“怎麼沒走?”康斯坦絲好笑地看着他,“你該不會想說要感謝我吧……?”
塞西爾冷淡地撇開視線,“深海不好養傷。”
“哈哈,我想也是!”
小魚語氣正經,如果需要科學地解釋的話,估計是諸如傷口的恢複會受到海水水壓影響之類的理由。
不過,康斯坦絲當然也不指望他能夠說出什麼報答的話語來。
幾天的相處,她幾乎摸透了人魚那高傲又矜持的性格,哪怕是真的有一絲絲關心她的想法,也要有更合适的理由才行。
……她大概知道小魚的腦袋裡會在意些什麼。
“喝嗎?甜酒。”
康斯坦絲從白大褂口袋裡摸出兩小支玻璃瓶來,瓶身相互碰撞發出清脆的響聲。
她把其中一瓶遞給塞西爾,等他猶豫着接過後,自己就打開另一瓶喝了起來。
低度數的甜酒,帶着花香和果香,與其說是酒不如說是飲料。
看着康斯坦絲痛飲兩口後神清氣爽的樣子,塞西爾也打開玻璃瓶,聞了聞味道,謹慎地嘗了一小口。
“咳咳咳……”
然後被嗆了個夠嗆,眼淚都差點咳出來。
“噗,哈哈哈哈……”
康斯坦絲毫不避諱地當面笑出了聲來。
她早就想看看這條矜持小魚手忙腳亂的模樣,沒想到隻要喂他口酒這麼簡單。
“我、咳咳……我沒在岸上喝過酒。”
塞西爾堪堪止住了嗆咳,手背擋着半張臉小聲地說出這麼一句。
他咳得耳尖發紅,瞥向一旁的眼睛也有些濕漉漉的,眼尾帶着點紅暈。
康斯坦絲沒再跟他過不去,抿着嘴悶悶笑了兩聲,接受了他拙劣的說辭。
“海裡也有酒嗎?”
夕陽慢慢沒入海面,暖橙色的光和黑暗逐漸交融,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了起來。
“嗯。”
“酒精比海水輕,不會浮上來嗎?”
多數時候是康斯坦絲在問,不過塞西爾并不抗拒,偶爾也在回答裡透露一些對人類來說新奇的細節。
“烈酒會這樣,需要裝在封閉的容器裡喝。”
康斯坦絲敏銳地發現了什麼,他怎麼也不像是喝過烈酒的樣子,“那你喝的是……?”
“……調了蜂蜜的酒比海水重,可以倒在酒杯裡。”
恐怕不是調了蜂蜜的酒,而是加了一點酒作為調味的蜂蜜飲品吧,康斯坦絲暗自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