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想起了很多。
“康斯坦絲,生物隻能生存在它本該存在的地方。”
她想起祖父的告誡,想起一段再也無法繼續的友誼,想起某種不能被動搖的榮耀。
那些塞西爾用無數次的隐忍、用整個生命去守護的榮耀和尊嚴,她不願意有任何的疏漏,哪怕是對她。
她知道塞西爾至少在此刻懷抱着某些特殊的情感,她又何嘗不是呢,但是她怕他會後悔。
人魚注定屬于大海,他不該生存在這裡。
“噓,塞西爾,這是不能說的話吧?”
于是康斯坦絲溫柔地輕語,看着塞西爾輕顫的睫毛和情欲尚未消散的眼眸。
那雙漂亮的眼睛裡盛着迷茫和懵懂,還有一點乞求,仿佛是哪怕知道不行也想要再多一點點。
她應當拒絕的,他不夠清醒,可她是清醒的。
但是他這樣,讓她怎麼能不心動。
康斯坦絲溫柔地托住他的後腦,輕輕吻上他的嘴唇。
她以為那裡會是微涼的,就像塞西爾給她的一貫印象,但是唇間卻品嘗到一點點溫熱,和她的體溫相近。
她在感受到那份柔軟後就離開了。
“明天,我送你回海裡吧。”
康斯坦絲沒再回頭,也沒有等待任何回應,“晚安,塞西爾。”
浴室裡空氣的溫度漸漸冷卻。
塞西爾沒有任何動作,隻是用雙手死死攥着浴缸的邊緣,像一座快要凍結的雕塑。
很冷,如果不是偶爾細細發顫的漣漪,他會以為浴缸裡的水也已經結了冰。
他咬着嘴唇,低頭盯着康斯坦絲剛剛觸碰過的地方,忍耐着不讓眼淚落下。
*
吱呀一聲,康斯坦絲打開信箱。
這是她每天的慣例,但是今天,她在走神。
她想讓塞西爾回海裡,因為那是他最終該回去的地方。又或許他們可以暫時保持這樣,因為她并不是急切地要求他離開,也樂意讓他占用自己的浴缸。
“康斯坦絲,生物隻能……”
祖父的告誡在腦海裡回響,生物隻能生存在它本該存在的地方,她有辦法推翻這個法則嗎?明明連一盆異國的花枝都無法照料?自始至終被保護在紛争之外,她又有什麼資格去反駁祖父呢?
雜亂的思緒被打斷,一封怪異的信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從沒在自家信箱裡見過這樣誇張的火漆印。
她滿懷狐疑地将信拆開,老派繁複的字句讓人抓不住重點,剛開頭的兩行就讓她來來回回讀了好幾遍。
往下讀才發現,這似乎是一封茶會的邀請函,地點是海崖上的别墅,而讨論的重點将會是關于——
某個單詞讓康斯坦絲的瞳孔驟然顫動。
信箱被粗暴地合上發出一聲響,康斯坦絲立刻扭頭快步回到家裡,反手就鎖上了大門。
他們知道鹽藻麥了,也知道麥子和珍珠的聯系。
不行,不能讓塞西爾待在這裡了。
浴室的門被猛然打開,惹得浴缸裡的人魚顫抖了一下,慌亂地擡起頭向門口投去一瞥。
塞西爾一看到康斯坦絲的眼神就懂了,他不可能繼續待在這裡了。
他面色蒼白地撇過頭,緊抿着嘴唇,他确實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昨晚發生的事情,但至少别那麼決絕……
可是康斯坦絲帶着些焦急的話語和腳步仿佛和他不屬于同一個世界。
“有人盯上人魚的珍珠了,塞西爾,你該回海裡去。”
她沒有在意他的情緒,甚至沒有提起昨晚,這讓他的自尊隐隐作痛,“你不用找理由……”
“我沒有找理由!”
她的雙手突然用力扶上他的肩膀,逼着他與自己對視,嚴肅的眼神好像能将人燙傷,“你在岸上有危險,塞西爾。”
對,她總是這樣,總是這樣直率坦然的。
總是自己在丢盔卸甲,那些所謂的高傲和尊嚴隻是弱不禁風的裝飾品。
也許是察覺到塞西爾的狀态不佳,康斯坦絲頓了一下,放緩了聲音。
“走吧,我送你走。”
她依舊下了定論,而塞西爾沒有反駁。
昨天被打斷的隻言片語,已經是他在難以自禁時做出的最出格的舉動,過了一夜,或者不需要一夜,隻需要一次打斷,他就再也無法放下自尊和榮耀去承認自己的感情。
他知道他該走,她說的是對的。他甚至該感謝她,那麼溫柔地将自己從難熬的折磨裡解救出來,又那麼冷靜地阻止了自己不理智的。
但是他不想開口。
*
康斯坦絲抱着塞西爾去了海岸。
這是他們之間氣氛最僵硬的一次,但是兩人的身體卻貼得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緊。
康斯坦絲感覺到肩頭有點濕漉漉的,懷裡人胸口的起伏好像也在拼命克制着什麼,她沒有點破。
她做得對嗎?應該是對的吧,因為生物隻能生存在它本該存在的地方。
天陰沉沉的,海風在呼嘯,她将塞西爾放置在礁石上,卻沒有急于離開,而是緊緊擁抱着他。
現在還不行,小魚還沒有準備好,還在她懷裡輕輕發抖。
她用雙手在他的肩膀和後背輕輕摩挲,讓海風不至于帶走他身上的體溫。
“塞西爾……”
“我會一直在這個海岸,每天黃昏時都來這裡散步。”
康斯坦絲直覺自己該說些什麼,第一個回憶起的卻是祖父在海邊散步的習慣。他也在等着誰嗎?
“所以别怕,如果再遇到什麼,我會把你撿回家的。”
“我會想辦法解決那些人,至少打消他們對人魚的念頭,讓你可以放心地過來。”
即使她覺得她可能再也見不到塞西爾了。而且擱淺在岸上的人魚總是傷得那麼厲害,她并不太願意看見。
“……還是小心些吧,我會心疼。”
這句話夾雜着她的歎息。
然後康斯坦絲想起,她在出門前好像一念之間匆忙帶上了什麼。
她摸了摸白大褂的口袋,将那顆本就該歸還于塞西爾的珍珠塞進他手裡,感受到他猛然顫抖了一下。
然後她意識到這是最後了。
“保重,塞西爾。”
仿佛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塞西爾心上,他的胸口一片血肉模糊。
他将一切都歸咎于自己。
因為他在逃避,一直在逃避,逃避父親的死亡,逃避權力的鬥争,逃避殘酷的真相。
而他現在甚至想用康斯坦絲來逃避他該做的一切。
他怎麼能這樣,口口聲聲标榜着人魚的尊嚴和榮耀,用高傲的自尊作為盾牌,自己卻像縮頭烏龜一樣無所作為,其實隻是個卑劣的懦夫。
他不允許自己這樣。
海面濺起水花,塞西爾逼着自己把人類懷抱的溫暖抛至腦後。
他不能再逃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