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絲的假設是對的。
花園的部分泥土上覆蓋着一些亮晶晶的顆粒,那是海水中析出的鹽分,就好像曾經有什麼人剛從海裡爬出來,狼狽而慌不擇路地從這裡進入了家門一般。
一些雜草已經在鹽分的侵襲中開始枯萎,而這盆花卻在海水的浸潤之下,一夜之間長出了花芽。
小小的深藍色的花芽顯得神秘而難以捉摸,卻又切實地生長在黑色的枝桠上。
花芽的最中心處好像已經生出了一點點紫色,也可能暫時還沒有,是康斯坦絲看到了記憶中它盛開時的模樣。
“康斯坦絲,生物隻能……”
“那是你技術不行,老溫斯頓!我一定把植物研究得比你還好,讓它在我們家也能繼續開花!”
康斯坦絲想起年幼的自己所立下的豪言壯志,悶悶地笑出了聲。
兜兜轉轉,她的花終于也結了新芽,似是跨越了祖父的那句告誡。
其實,這盆花是否重新開放并不會改變什麼。因為就像漢娜所說,她早就已經下定決心了。
但是在微風裡輕輕顫動的花芽似乎真的在安慰她,仿佛在說堅韌的花枝可以等候無數的歲月,直到她懂得它的那天。在此之前,它無論生長在哪裡,都不會變成别的什麼,不會變成雜草,更不會變成别的花。
而他的隐忍和自尊,他的堅韌和脆弱,也都是不會改變的東西。
康斯坦絲如此相信。
*
窗簾隻被拉上了一半,清晨的陽光從另一邊灑進房間,帶來甯靜祥和的暖意。
塞西爾輕輕睜開雙眼,發現自己正躺在康斯坦絲的床上。
帶有康斯坦絲氣息的柔軟的床鋪包裹着他的軀體,讓他放松地陷入其中。
他很想在這裡繼續睡下去,在這個讓他感到安心的地方,疲憊的身體和心靈都如此叫嚣着。
可他卻仍然強迫自己坐起身來。
“嗚……”
雙腿的傷口已經全部愈合了,但是輕輕一動就是難以忍耐的酸楚,好像每一寸神經都在抗議。
他緩緩挪動着試圖下床,隻是把雙腿垂下床沿就熬到一身冷汗,不得不皺眉忍耐着喘息。
但是他必須動起來,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處理,而且……
他其實并沒有得到她的回應不是嗎?
她應負的責任已經結束了。
低着頭深呼吸幾次,塞西爾咬了咬牙,直接拼命站立起來。
“呃!!”
可是貫穿半身的酸楚如同背叛海神的劫罰一樣直紮進骨髓裡。
他連半秒鐘也無法忍耐,雙腿發軟地就要跪在地上。
“塞西爾!”
明明已經緊閉雙眼準備承受雙膝的疼痛,塞西爾卻在跌落的途中被穩穩抱住。
他認得這個懷抱和聲音,他很想在這裡繼續睡下去,但是他不能再……
他忍耐着痛苦驅使着自己的雙腿,想要掙紮着站起來,動作間被逼出急促地喘息。
“我明白,塞西爾,我明白。”
她明白,這是康斯坦絲最希望他能知道的,“我明白,我帶你去。”
*
微風偶爾撫起塞西爾的發絲,若有若無地飄在康斯坦絲的臉上,讓她覺得心裡有點癢癢的。
她很想幫塞西爾理一理額前的發絲,再輕輕揉揉他的頭,但是暫時空不出手來。
身旁的景色向視野後方緩緩退去,而她抱着塞西爾,在去往海岸的小道上慢慢向前。
她感覺得到,當他明白自己懂得他背負的責任并且願意幫助他時,他是放松而踏實的。所以他才會願意又一次相信她的懷抱,緊貼着她的身體,将腦袋靠在她的頸窩,毫不設防地半阖上眼睛。
平穩的步伐裡,他們分享着同一種平和與甯靜。
即将踏進海岸的區域時,懷裡的人輕輕掙動了一下,于是康斯坦絲明白,接下來的路他想要自己走。
這不會輕松。
隻是輕輕落在地面,康斯坦絲就認出塞西爾極力忍耐的神色,他剛剛明明連站立都做不到。
要邁步向前,他隻會更難熬。但是塞西爾不願讓她攙扶,所以她沒有打擾,而是靜靜地站在原地。
他還在痛。
沒有合适的鞋襪,他的雙腳上是暫且纏上厚厚的紗布。
康斯坦絲仍記得自己動手纏上紗布時,他是怎樣因為細細的摩擦而隐忍地緊閉雙眼,可是現在,他就這樣毫不猶豫地踏入海岸密布的碎石之中。
第一步時是渾身的顫抖,再往前走去,那些無法言說的酸楚就又被他死死地鎖進身體裡了。
他就是這樣熬過了太多的苦,而隻有康斯坦絲知道,他還在痛。
岸邊的淺灘裡,是等候塞西爾的幾條人魚。
“塞西爾殿下,遣送塞勒姆的隊伍今早已經出發了,其他相關人魚也已處置完畢。”
塞圖特對其他人魚的一時沉默感到不滿,率先開口進行各類事宜的彙報,就好像塞西爾未曾離開海底。
也許有些人魚會驚奇于他的雙腿,但塞圖特并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這是塞西爾殿下的決定。
熬過苦難、擊敗邪惡,塞西爾殿下是能夠繼續指引他們的人,他們會遵從他的指引。
不過……
他看了一眼塞西爾雙腿上剛剛愈合的傷口。
以殿下現在雙腿的狀況,似乎暫時無法化形魚尾回到海底,這也無妨,他們可以靜候他的歸來,“塞西爾殿下,等您的傷口再恢複一些……”
“我不會接過首領的席位。”
塞西爾清冷的嗓音平靜地宣布了他的決議。
……什麼?
塞圖特有一瞬間無法理解自己聽見了什麼,然後他震驚地微微瞪大雙眼,下意識地尋求其餘人的反應,卻看見在同他一樣的訝異之外,身旁的塞弗娜正在微笑着輕輕點頭,表達着支持和認同。
為什麼?這怎麼可以呢?
“珍珠是人魚一族引以為傲的榮耀,但是這份榮耀已經被他人定義了太久。”
塞西爾平靜而堅定地叙述着,冷淡的神色仿佛他并沒有在忍耐着痛苦,“它不該繼續成為族人枷鎖,約束軀體的行為,限制思想的自由,甚至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但是,雙腿難熬的酸楚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每一秒都比上一秒更加煎熬。
“所以,我将榮耀的定義權交還給全部族人。請你們,用自己的雙眼去确認,用自己的雙手去選擇……”
他勉強穩住聲音裡的顫抖。
“……用自己的思考賦予榮耀新的定義……”
可是他自己呢?他想選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