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夜深,言無咎被請到農家吃酒。
渾黃米酒傾倒于帶着裂縫的瓷碗中,茫然無措的婦人還有幸存下來的稚子三五偎成團,她們沒有人敢落單,整個村落剩下的所有人都在這裡了……卻連一間堂屋都沒填滿。
這個瞬間,她們慶幸于存活下來,也為自己的未來惶惶不安。
言無咎拿着酒碗,同她們一起迷茫。
他見過鬥轉星移,見過滄海桑田,也見過曆史洪流作用下平地而起的高樓,可當他自高空墜落,落到衆生中間,卻不敢見衆生之苦。
馬蹄飒踏聲打破如今的寂靜,婦人慌慌張張想要滅掉堂屋中間點着的燈,被言無咎制止。
“不要害怕,”他語氣溫和,“是我的同伴。”
婦人仍在發抖,卻默認他的話,又回到一邊,抱住自己的孩子沉默不語。
她們最擅長也不過沉默的接受命運帶來的安排。
言無咎看見東方風塵仆仆的身影,主動招呼道:“東方,你回來了,情況如何?”
東方盛點點頭:“不出言大夫所料,已悉數解決。”
他先是看向言無咎,見他端坐在高堂上,視線觸及他的腿,不知為何眼中似有不滿一閃而過,緊接着掃過在座衆人,有婦人好奇,小心翼翼擡眼看他,先是被他同樣俊美到銳利的樣貌所懾,緊接着,又被他如刀鋒般冰冷的眼光吓到,匆匆低下頭去,身子抖得更厲害。
她不知道等來的究竟是福……還是又一次的災殃。
東方盛方才策馬,身上的血腥氣已去了大半,唯有殺氣難以平息。他深吸兩口氣,緩下聲音道:“我等已将那些賊寇全部殺死,一個不留,諸位接下來大可安心了。”
聽見他這話,衆人先是怔怔,彼此之間相互無言,繼而反應過來,握着相近之人的手,終于不再壓抑心中悲痛,悲恸聲驚起停在樹梢上的大片烏鴉,它們在半空中盤旋,在無枝可依時遠去。她們為死去的親人而悲恸,也為活下來的人慶幸。
接下來的路再艱難,這些人也會擦幹眼淚繼續咬牙堅持下去。
待衆人擦幹眼淚,就為言無咎和東方盛打掃出一間屋子歇息。
兩人獨處時,言無咎臉上露出憂慮之色:“也不知這些婦人日後要怎樣過活。”
反而是東方盛神情更堅定:“言大夫小觑她們了。天災人禍,隻要沒有奪走她們的性命,她們就可以再度站起來,繼續堅韌的生活。”
他自同樣的境遇之中苟延殘喘,最能明白命如草芥的人,生命也會如野草一般頑強。
言無咎一愣,想起什麼似的,釋然道:“的确,你說得對,是我着相了。”
他想起祭祀時祈神的歌謠,變成打獵時射出的箭矢破空的喧嚣。赤足在泥土中長大的人,也會像生養他們的這片土地一樣,堅毅、頑強,在風吹雨打中亘古不變的傳承下去。
這才是人,這才是這片土地醞釀出的文明。
東方盛見言無咎神情變得輕松,終于重新将視線放回自己身上,眼中也生出笑意。
他聽見言無咎關切問:“你此行可還順利?”
這一問就破開了他的話匣子,東方盛發自内心的贊歎道:“十分順利,先生真是算無遺策,他們的一舉一動皆在您的預料之中,我按照您的吩咐行事,毫發無損就将他們一網打盡。沒想到您不僅有神醫隻能,還有将領之才……”
他已經佩服得又稱言無咎為先生起來了,言無咎聽不得這種真情實感的彩虹屁,連忙制止:“此計全賴你武功高強才得以實施,我不過竊偉人之智,算不上将才……不說這個,你的傷口可有裂開?”
東方盛感念他還記得自己的傷口,不知怎的頭腦一熱,就豪放的拉開衣襟露出在燭火中也盈盈生輝的胸膛:“先生請看,傷口盡然痊愈了。”
言無咎:……嗯?這個發展是不是不太對?
東方盛聽見言無咎語速變快,耳側依稀升起薄紅:“将衣服穿好,成何體統。”
這時,赧然後知後覺升起,他一邊系衣帶,一邊小聲道:“這衣服上沾了血,我本也想換下來的。”
恰逢有人敲門,小聲告知大家燒了熱水請壯士們洗塵。東方盛推辭不下,隻好接受,轉頭看見側躺在榻上的言無咎。
他柔順發絲落在身側,原本雪白脖頸沾染不少塵沙,手上也沾染了綠色的藤蔓汁液,再不見如玉一般的肌膚,竟讓人覺得有些礙眼。
“言大夫可要沐浴?”
言無咎:有點想洗,但是又有點要面子。
“我……我正要出去再燒一些水,言大夫要幫忙的話,隻要喚我的名字就好。”東方盛忙道。
人家忙了一天,我洗個澡還得再叫人出去……不太好吧?
雖這樣想着,言無咎還是帶着羞愧感道:“有勞。”
“這算什麼。”東方盛擺手,結果出門之前又是一個橫抱将他從床榻上搬運到放在浴桶邊的椅子上,還再次叮囑:“言大夫若有吩咐,定要叫我。”
言無咎:“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