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這一兩日功夫,還要勞你費心,真叫我過意不去。”言無咎歎一口氣。
東方盛久坐在他膝邊,為了言無咎躺着舒适,車廂是微微傾斜的,馬車另一側留的地方又實在狹小,看起來姿勢便格外别扭。但他絲毫不覺得委屈,隻是狀若不經意的将手搭在言無咎手上,道:“若能叫言大夫舒适一日,這馬車的使命也達成了。更何況你我從此處入谷,總要走一段徑路,到時候将輪車放在座位下,趕車過去要方便很多。”
“還是你想得周到。”言無咎贊歎。
東方盛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言大夫久居深谷,不了解這些俗事罷了,能幫上你的忙,我很高興。”
言無咎往自己左邊看,就見旁邊是加了雙重簾子的車窗。此刻厚重一層被束起,隻留紗簾在微風中輕輕晃動,他轉身打算掀開紗簾看看視野如何,卻感覺到一陣阻力。
他詫異地望向自己右手的方向,才看到東方盛壓在他手背上的手。
很熱,還有些許汗意,像個緊張的燒水壺。這樣明顯,剛剛是怎麼忽視掉的?言無咎輕蜷自己的指尖,就見東方盛如大夢初醒一般猛地撤開手,他甩手太快以至于言無咎看到他的手從坐墊上很快的摩擦而過。
不知道疼不疼。他走神一瞬。
他看向對方通紅的耳垂。東方盛的皮相很好,丹鳳眼,鼻梁挺直,嘴唇薄厚适中,臉又白淨。好像不屬于古代欣賞的那類壯漢,對于言無咎來說卻着實賞心悅目。
他寬容的将東方盛的面紅耳赤當做風景,看了又看,才瞞着笑意掀開紗簾,望向窗外。
東方盛摸着滾燙的手指,自知如今的心情實在是古怪,不應該如此關注一個終将與他分開的男人,卻始終無法克制自己看向言無咎的神情。
他看着他,像是看着某種可遇不可求、可念不可說的夢境。
……
輪車造好,東方盛想讓言無咎多磨合兩天,若有什麼不适也好找那匠人直接修好,言無咎反而不在意,直說不過在谷外代步用,不必多精細。
言無咎為自己的知情識趣心滿意足:刁難他一兩日便夠了,東方也一定很為我的體貼着迷吧。在他心裡,我依舊會是那個德高望重的救命醫師、杏林高手!
東方盛收起想再多幾日與言無咎相處的心思,有些神思不屬的将輪車放到車座下。
緊接着,他将言無咎放進馬車内,自己出去了。
不多時,車鈴叮當作響,伴随馬蹄陣陣,馬車緩緩移動起來。
言無咎:……
言無咎試探:“東方?”
外面傳來東方盛面對他時一如既往的溫柔聲音:“怎麼了言大夫,有什麼不舒适的地方?”
言無咎:“……你不進來嗎?”
對方在外面,聞言朗聲輕笑:“我若進去了,誰來做馬夫呢?”
方才完全忘記山谷位置需要保密這個設定的言無咎回憶起之前的話,又一次生氣了些微愧疚之情。
最後一次,我保證這真的是最後一次。
馬車在路上穿梭十餘日,林草越來越密,最終藤蔓逶地,無處行車落腳,兩人棄馬車轉步徙。于密林中穿梭,又過三兩日,終于在某日傍晚下起朦朦小雨。言無咎看着越來越沉默的東方盛,想他大概是覺得送他回谷實在是件苦差,便好心道:“東方,你看前面。”
他的手指向遠方延綿的漆黑樹影,凹陷下去的根本不知道裡面藏着什麼的山谷裂隙,信誓旦旦道:“我的居所就在前方不遠處,謝謝你這幾日對我的照拂。”
他看向東方盛含着驚愕與茫然的眼睛,終于摻了三分真意道:“多謝你,能與你共度這段時間,也不虛我出來走這一遭。”
“我才是……我才要多謝言大夫……我也是一樣。與你相處的這段時間,是我最快活的時間。”
當夜,他們本打算像以往一樣,在搭好的草席上入睡。可或許是因為落雨,或許是因為時節到了,氣溫驟然轉涼。
最終,兩人如初見那日一般,相擁而眠。
但他們沒能等到第二日醒來,就已經被逐漸上升的溫度和炙烤感燎醒。
那天夜裡,婆娑雨絲籠罩着的密林,燃起了澆不滅的烈火,伴随着直沖雲霄的黑煙。火勢之大,像是要方圓十裡的一切都淪為陪葬。東方盛背起言無咎,将打濕的外衣披在他的頭頂,輕功使到極緻,隻為了逃離失控了的想要吞噬一切的那頭火焰巨獸。
而趴在他背上的言無咎,向後望去,無機質的眼眸映出漫天的赤紅,伴随着映滿天際幾近凄厲的血色,他的脊背也開始作痛。
像是被火燒過一樣的疼痛,像是無助困在深林中的走獸飛禽一樣的疼痛。
生命與滾滾而起的黑煙背道,無助地向無盡的地底墜落,大地也在悲泣,為人禍。
黑煙還在彌漫,像無數條黑色的墨線,切割開事物的表象,也切割進言無咎的眼底。
疼痛變成了力量,力量化成他如今最需要的東西。
雨珠向天空騰躍、樹葉重新回到枝頭,他看到起源——林火的起源。
是無數燃燒着火焰的箭矢,自山的另一頭,目标明确的射向那處什麼都沒有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