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初十,大江之南。
是夜,千裡夜空澄澈,月明星稀,全城宵禁後,隻有江南岸幾十裡燈火通明笙歌夜-舞。
沿江水逆流而上,喧嚣盡頭渡口處,林立着一座座單檐歇山頂的小樓,巨大的紗帷自屋檐拉扯至岸邊。紅牆黑瓦,梁枋與鬥拱俱是輕盈遙遠的青綠,檐上綴滿了紅燈籠,金線鍍棱,隔扇與檻窗間流光溢彩。女孩兒的嬌笑聲、絲竹聲、賓客酣飲聲,從一扇扇開着的窗中傳出。
西洲渡,是江南最大的青-樓,民間将其與北邊甘單的富春樓并稱為“北樓南渡”。
頂樓的一間房内,案邊端端坐着一位不苟言笑的少年,那少年腰間垂墜一二指寬四指長的墨玉,膝前橫一把三尺長劍,劍鞘上刻着繁複的花紋,莊嚴古樸。
少年舉手投足間悠閑淡定,舉杯的手輕叩杯檐,明明是烈酒,卻如飲淡茶。
“叮。”酒杯輕輕點在楠木長案上,被一旁紅燭的光染黃。
“就這?”少年唇角上挑,滿眼不屑。
長案另一側,一位美人支肘托腮,塗滿丹蔻的玉手在桌上作掃撥琴弦的情狀虛虛拂過案面,哼着不知出處的靡靡之音。美人的臉略施粉黛,香肩半露,明豔動人,聞言倒是眉毛一挑,不滿望向少年。
“怎麼,宣大将軍從北地帶回來的驅寒的烈酒,還不能滿足你嗎?”美人開口,卻是一嘴清潤明朗的少年音色。
“我知道是叔父帶來的酒。”少年道,“我就是覺得不過-瘾,這酒杯小家碧玉的,一口下去都解不了渴。”
琅城宣氏,名門望族,其家主宣伯元是琅城城主,宣伯元的弟弟宣延清,是名震中原的鎮北大将軍。那位少年是宣伯元唯一的兒子,名為宣瓊,少時拜入不弦山萬塵宗門下,随宗主公渡影潛心修習。
明玉,是桌邊那位扮作女子的少年的名字,他是公渡影的三弟子,宣瓊的師弟。
明玉提着酒壺,托着為宣瓊又斟了一杯酒。
明玉:“給。”
宣瓊呷了一口,皺眉咽下,然後将杯盞一讓。
“又怎麼了?”
宣瓊道:“涼了,你去溫一溫。”
明玉氣急反笑:“四更天了我尚未合眼,這會兒給你溫酒我給你溫個錘——”
“嗡——”窗外一聲細小的嗡鳴忽爾而逝,修行之人耳力極佳,二人又時刻保持警惕,自然捕捉到了這聲異響。
屋内燭火搖了搖影,室内忽明忽暗。啪的一聲,燭光寂滅,燭台上浮起青煙。
明玉把手悄悄放在腰間,宣瓊卻搖了搖頭。
明玉喉間一動,起身攀上宣瓊雙肩,氣若遊絲,再開口時已然是女兒音色:“春宵苦短……公子不妨歇下……”
做戲做全套,宣瓊攬過明玉的腰,鼻尖抵在他鎖骨上輕輕一嗅,明玉抖了抖。
宣瓊笑道:“夜涼天寒,你且先在榻上等我,我去去就來。”
明玉一陣惡寒,他大師兄慣會裝僞君子的。
西洲渡内外,一股若有若無的妖氣在空氣中流竄。
宣瓊出了房門,召出扶搖劍,扶搖劍乃寒鐵鑄造,通體冰藍,透着寒氣,劍體薄如蟬翼。他循着微弱的妖氣出了西洲渡,沿江岸行走。
“咚——”不遠處的鐘樓上,響起了四鼓。
“窣窣……”
身後,忽然晃過兩條瘦長鬼影。他握緊扶搖,靜聽風聲,下一刹,立即轉身,朝南奔去。
兩隻狐狸自琉璃瓦上跳落交替奔跑,無情地踹翻路上的攤位拉車。宣瓊腳下生風,靈活躲避這兩隻妖物造作的路障。
月光照耀着江波,兩岸樹影綽綽,草叢來回晃動,帶着水波也一起潮動。
宣瓊抽出一張符紙,浸了法力後輕輕一搓,搓出來六張一模一樣的靈符。
“去!”宣瓊喝到。
六張符紙鎖定兩隻妖狐的徑迹緊追不舍。
宣瓊抖劍,借着七橫八豎的木架跳上屋頂。他閃身到兩隻狐妖身前,揮劍刺向其中一隻狐妖的頭顱。
黑狐将白狐狠狠撞到在一旁,兩隻爪子踢開了破空而來的扶搖。它一個翻滾躲開了随之而來的劍氣,叼起白狐繼續奔跑。
宣瓊掐訣,扶搖懸浮于空中,不斷嗡鳴,月光下的劍身光華流轉,周身萦着冰藍色的霧。飛在空中的劍陡然一生二,二化為四,四又生四……
無數道蔚藍劍影破空而去,帶着沒金飲羽的淩厲與幹脆射向大地。
白狐嗚咽一聲,傷口處噴灑出鮮血。一支利劍擦過它的右後腿,沒入土地五寸之深。劍影頓時化作冰錐炸開,四散的冰粒激起一圈刺骨的寒風,吓得白狐驚叫着滾向一旁。
黑狐瞥見空中翻飛的六張靈符朝白狐沖去。它一咬牙,轉身奔向白狐,用自己的身體将白狐牢牢護住。
“嗚嗷!”黑狐尖叫,狐鳴聲不絕。六張靈符打在他的身上,灼燒着他的皮毛,七隻劍影沒入他的身軀,硬生生讓黑狐的體型脹大兩圈。
黑狐催促的目光僵住,白狐來不及悼念友人的死亡,急忙從它懷中竄出,借着夜色與灌木的蔭蔽遁逃。
黑狐的身體逐漸僵硬,傷口處鑽出絲絲縷縷魂魄,竟是直接散了去。随着一聲沉悶的“砰嗵”,黑狐五髒六腑在體内炸裂開來,沉重倒下。
宣瓊歸劍入鞘,提起黑狐的屍體。冰冷的血液從他的每一個毛孔中密密麻麻地湧出,像一隻篩子。血液沒入土裡,妖氣四溢,新發的春草登時枯敗腐朽了下去。
“虧了。”宣瓊看着黑狐身上尚未發揮效用的三張靈符,無奈道,“你若是不跑,興許還有幾日可活。”
夜裡靜得出奇,宣瓊迅速将狐妖收進鎖妖石中,立刻打道回府。
西洲渡裡的煙火馨香稍稍平息,值夜的侍衛昏昏欲睡,廊間穿行的青衣侍女也幾乎不見人影。
宣瓊走過南塘路,躲過無數姑娘們的調笑拉扯,去頂樓與明玉會合。
臨推門前,宣瓊稍稍遲疑。
直覺告訴他,門内有異。
“公子既回來了,何不進來。”明玉擠着女聲,俏皮道,“剛熱好的酒,快些進來嘗嘗,熱熱身子。”
宣瓊歎了口氣,走了進去。
屋内紅燭搖曳,布幔輕舞。案邊的明玉風情萬千,故意将酒水倒出,沾濕了身上稀少的布料,傲-人的身姿若隐若現。
宣瓊扶額,頓時覺得有些頭疼。
明玉不明所以:“诶,公子心情不佳嗎?”
有些拙劣了。
宣瓊眼底逐漸浮上一絲寒意,他危險地勾唇道:“那你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