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電閃雷鳴,沒過了鲲神的話音。
長熒雖然沒有聽清鲲神的話,但那些纏繞在他心中的萬般驚懼被鲲神的手一點一點擦去,那些不安與惶恐又一次回到了靈魂深處。
盈漪的亡身,是由疇耕收歸撒在無極樹下的。
這裡是所有神靈的歸寂之地,此處收聚了萬千凡塵,承載着生命的厚重。
鲲神亦是在此處隕落,在長熒十五歲前夕,化作巨鲲,沒入深不見底廣不知際的溟河中。溟河波光粼粼,亦為鲲神披上了星辰。
“我該走了。”鲲神說,“走之前我留下一尊鲲身放在這裡吧,靈力啊,臨到頭了卻用不完……”
長熒涉入水中,輕輕趴在鲲神光潔寬廣的額上,撫摸着他額間巨大而秀美的角。
鲲神感受到了什麼,隻笑了笑。
長熒問:“鲲,你去哪兒。”
鲲神道:“去往天地,在你身邊,閃閃。”
長熒問:“我還能見到你嗎。”
鲲神沉默許久,最終歎了口氣,氣息拂動水波,悠悠的,一圈一圈擴散出去。
“好孩子,你看這天地間,随處都可以是我。”
“我可以是你的一次吐息,是你拂過的一串水珠。”
“也可能是春天裡的一陣風,秋天裡的一場雨,是柳枝盛怒綠葉上的一團楊花的絮,是肥沃土地上覆蓋的厚厚一層白雪。”
“你閉眼,你的黑暗裡我無處不在,你睜眼時,你的光芒萬丈中我又化做了萬物……”
“閃閃,我一直都在你身邊,從未離開……”
鲲神低吟一陣,氣鳴聲如同一首古老的樂曲,飄向流雲,歸于天際。
“把頭靠過來,閃閃。”鲲神說。
長熒緊緊抱住鲲神碩大的角,親昵依戀地蹭蹭。像小時候那樣,用前額輕輕貼上那角,一時間,溫和的光暈抱住了一人一鲲。
“還記得嗎,你小時候,就這般靠在我身上,我教你何為生死,何為天地……”鲲神雄渾的聲音推動長熒的思緒穿梭了時空,回到他記憶中的那不甚清晰的一角……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注2)……生于百昌,歸于天地,天地萬物自古為一,自然之道即四時交替生死更疊。’
‘上下四方為宇,古往今來為宙(注3)。宇宙間所有的事物組成了你,千百年後,你又組成了宇宙。’
‘你無迹可尋,卻又無處不在。’
長熒道:“記得,天地是生死的歸處。上下四方萬物流轉,古往今來新舊交替便是宇宙,也是……‘我’。”
鲲神輕笑一聲,笑聲與微風一起在水面蕩漾。
“也是‘我’啊……”鲲神說,“桃源裡所有的神,都由我為他們取了名字,閃閃,我無法陪你到成年,提前為你取了吧……”
“你很小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是個有靈性的孩子。無極隕落,所有的力量全部賦予你,你将代替無極将光明普照天地……熒……喚你長熒……”
鲲神眼中光芒漸弱,粗重的呼吸卡在喉間。
“我曾……曾去過人間,你不該永遠在,在這裡。去,去看看更廣大的世界……成年後,溟河下……千,千尺……”
“今後桃源,就,剩你一人,無邊孤寂……你不要怕……閃……”
長熒一滴淚水挂在眼角,他與鲲神間最後的聯系驟然斷去。鲲神歸去前,最後一次抽走了長熒心中的無盡悲痛,最後一次向他傳授生死之道。
“你将歸去。”長熒坐在鲲神逐漸冰冷變硬的身體上,一點一點感受生命的離去,與死亡的到來。
春天,麻雀們七嘴八舌,燕子在柳樹上安家。長熒一點一點擦去鲲神背上的青苔,一隻一隻趕走他身邊聚集的浮遊。
夏天,梅子熟了。長熒坐在鲲神背上吃了個滿嘴粉紅,偶爾嘗到一顆酸澀的梅子,他便龇着牙咧着嘴,捧一掬溟河的水一飲而盡。
秋天,遍地金黃。長熒割麥子時劃破了手,血珠自指尖滾落,落入土中,消蹤匿迹。長熒怔愣一瞬,停下了動作。鲲神的背上撒滿了麥子,偶爾會有飛鳥來啄食,長熒沒有阻攔。待鳥兒們吃夠了,他才取了一些留作來年的種,剩下的他便一粒一粒的數。
從遍地金黃數到上下一白,今年的冬天格外寒冷,溟河的水凍了有五尺深,就連鲲神的身體,也如一塊兒冰冷堅硬的磐石。
夏走秋逝,冬去春來。鲲神再也沒有醒過來,有蓬草蘆葦從龜裂的皮膚縫隙中生出,大大小小不知名的花朵散落了鲲神滿背。長熒輕輕撫摸這些脆弱的小生命,它們溫順地蹭過長熒的手,就像當年長熒擁抱鲲神的角一般。
“我看見了。”長熒小聲說,滿臉笑容,眼睛透過這些生命,看到了曾經高大偉岸的身影。
那些花草迎着風微微抖動身軀,像是在點頭緻意。
夕陽西下之時,有位年長智者笑着承諾他再見。
明日朝陽初升,他化作一粒風塵,一陣雲-雨,悄悄地來赴他們的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