夥計不解她用意,支支吾吾不敢明言。
田弄溪便接過話。
此話一出,全場嘩然,唯她端得大方得體。
還未等大漢發作,三位郎中已經掀開簾子出門,直直走向衆人。
他們先對衆人作了個揖,目光落在田弄溪身上。
主人家請來的,需得要主人家同意方可開口。
田弄溪點頭,三人對視一眼,站得略靠前的郎中開口:“二位正是吃壞了肚子,我三人商議了番,便由我開了味藥方,每日煎服即可。”他說完将手中方子遞給田弄溪。
年輕點的大漢一把奪過,一雙兇目露出詭異的光,直勾勾盯着田弄溪,“你還有什麼好說的。”
她抿了口茶,不鹹不淡地說:“吃壞了肚子?可能看出來是因什麼吃壞了。”
實在不是她推卸責任,隻是茲事體大且疑點衆多,把腦子抛開想都能咂摸出幾分不對——母親因吃了她家的飯菜病重,為何要等到發喪了才前來問罪,是怕拿到賠償金不小心真把人治好了嗎?
“兩個姑娘面色青白,舌苔黃厚,盜汗不停,腹部疼痛難忍,我三人各把過脈,脈象過快弦滑,是吃了辛辣之物。”
“這就對了,我老娘一貫是吃不了辣的。”
田弄溪莞爾,“那日我與老婦人交談,她雖有些耳背卻不妨礙同我談天,可見你二人孝順至極,将老人照看得好。”
“這是自然,我範沖什麼都不怕,唯獨怕老娘受苦。”年輕點的大漢,叫範沖,一副自得其滿的模樣,連他兄長伸過來要阻止的手都拂去了。
田弄溪又淡淡地誇了他兩句,連他二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何時來京城謀生也搞清楚了。
直到他的兄長範禀怒喝了聲,範沖才從田弄溪捧場的反應中慌亂出逃。
他摸着頭嘿嘿了聲,看着田弄溪傻笑。
田弄溪直勾勾看過去,臉上的笑意不知何時收起,“你言語中說她神志尚且清明,試問一個孩子孝順、生活如意的老妪為何要在明知自己不能吃辣的情況下吃下份量不少的鹹菜,按理吃第一口就該放下——或是這鹹菜對她而言不算辣?可不辣又為何上吐下瀉,乃至離世。”
“呵!别和她廢話,她左不過不願認這件事罷了。”範禀終于開口,卻是對範沖說的。
“那便報官吧。”田弄溪掌心向上,五指指向兩個垂着頭的小姑娘的方向,“你們的證人。”
範禀冷笑,“兩個大字不識的丫頭懂什麼?掌櫃的财大氣粗,一包糖就把她們收買了吧。”
此話無理到令人發指,田弄溪攔下蠢蠢欲動的江嘗,捏着鼻梁開口:“說你們的訴求。”她得知道他們到底意欲何為。
範禀範沖對視一眼,還未說話,站在角落裡的一個年輕郎中突然走上前,握着拳說:“這、這……可否讓我過目下你們所說的鹹菜。”
田弄溪點點頭,示意江嘗去拿鹹菜。
“站住。”範禀大步走上前攔下二人,他人高馬大的往兩人面前一擋,把那郎中吓得腿一軟差點跪倒在地,“你如何證明你們店和這三個人沒有勾結。”
“不是,你……”你有病吧。
好不容易咽下對自己不利的話,田弄溪笑得像屠夫面對過年時待宰的肥豬,不耐煩中帶着一絲期待,“那報官。”
她站起身。
“至于鹹菜我會各留存幾份送往衙門,大哥若是怕我有所欺瞞,可即刻随我去取。”
“呵,誰不知道官商勾結,報官能有我們百姓好果子吃?”
“商——我嗎?”田弄溪露出今天第一個真情實感的笑容,“你多慮了,我上哪認識官府的人。”
本專心看戲,隻有輕微人聲的人群中突然爆發激烈争吵,一人高聲喊:“店大欺客!”
一人接話:“是啊,她如此咄咄逼人,看得小生不寒而栗。”
一人咒罵:“你這死婆娘,我就說外鄉人開的店不能去,死活不聽我的,要是我的好大兒也吃出什麼問題我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田弄溪:“……”
她反應很快,一瞬便意識到這幾人聲音太大,眯着眼欲看清他們的長相。
江嘗拎着鍋鏟跑出門。
許是他太過氣勢沖沖,手裡拿着的鍋鏟被襯成利刃,人群如驚弓之鳥般一哄而散。
沒攔住他的田弄溪放下徒勞的手,哭笑不得。
混亂中,唯一人筆直地站在原地,舒展從容的眼神直直撞進田弄溪眼底,見她皺着眉看他,氣定神閑地背手走進門。
景溫書先環視了一圈才不急不緩地找出代表官府身份的令牌,語調戲谑:“官來了。”
田弄溪:“……”
這世界有完沒完。
他令牌上俨然篆刻着隸屬大理寺三字,看來這段時間平步青雲、扶搖直上。
田弄溪剛言之鑿鑿,如今卻在内心深陷官商勾結的泥潭中,細而黑的眉毛幾乎擰成兩根豎着的筷子。
景溫書也沒好多少。
範禀範沖一人扒着他的一條腿跪坐下去,不知誰的鼻涕眼淚和在一起抹到他的衣上,狀況慘烈到田弄溪不忍直視。
她挪開了眼睛,自然也沒看到景溫書求助的視線。
“請大人做主——”
“請……嗚嗚啊啊……請大人做主……”
“本官與田掌櫃是舊識,自當回避,隻是在外面聽了許久,此事不交于開封府實在無法給你二人公道。”景溫書把衣擺從禁锢中扯出來,低着頭對二人微笑,“本官便陪你們走一趟。”
範禀範沖狀若無事地爬起來,眼神飄忽。
被喚作小珏的姑娘突然開口:“我們願意去官府作證。”她牽着妹妹的手直直看向景溫書,眼圈泛紅語氣卻堅定。
此話一出,兩大漢被喂了顆定心丸,也不多話了,拎小雞仔般一人拉着一個小姑娘出門,斜着眼要田弄溪跟上。
田弄溪先是囑咐夥計收拾下殘局,才在最後一個不急不緩地出門跟上。
剛還鬧得不可開交,如今卻并肩走着,街邊的百姓眼觀鼻鼻觀心,餘光都落在這行人身上。
景溫書倒是自洽,聲音如往常:“早就知道田姑娘來京,不曾想竟在此遇見,實在是有緣。”
田弄溪在想去了開封府該如何替自己辯白,聞言抽空敷回:“是啊,景大人,真是好巧。”說完她意識到自己言語中的敷衍,抿唇笑了笑,又補了句,“士别三日當刮目相待,景大人真是朝為探花郎,暮登天子堂,叫人羨慕。”
“俗。”景溫書正色,“在下一心想抱得美人歸,躺在榻上給夫人按肩——對了,我夫人就是你前叔母。”
“恭喜。”田弄溪的思緒本來早已回到擔憂不已的事上,聽到這話突然被拽了回去,一時半會兒不知該作何表情,想了想又補了聲恭喜。
“你二叔早就問斬了,如今約莫黃泉路都走完了。”
“恭——嗯?”她挑眉,“這麼快?”
還沒等景溫書解釋,她說服自己:“死了就好。”
景溫書微聳了聳肩,忍俊不禁,“你倆真是……”
田弄溪看向他,用眼神問這話什麼意思。
“對了,田姑娘身陷囹吾怎麼不見殿下?”景溫書倏然轉了話題。
“他不在京。”她前段時間選了布料讓人制成衣裳,滿心歡喜地跑了趟皇宮,卻被告知太子殿下不日前早已離開京城。
不知道什麼事這麼着急,居然連知會她一下都做不到。
“唉,男人。”田弄溪搖搖頭,半開玩笑地說。
秉持着“甯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的心理,景溫書妙語連珠地安慰她太子殿下向來神出鬼沒,許是有急事來不及說。
随口說說的田弄溪自然乖巧點頭。
還未走到開封府位于的街道,景溫書便煞有介事地擡頭看了看太陽的方位,說自己要回大理寺了。
他一離開,就沒有替田弄溪說話的可能了,範姓兄弟安下心來,咽咽口水擡腳就站到大理寺門前看守的面前。
待二人颠颠倒倒地說完,其中一位看守馬不停蹄進去通報。
五人在門口站了沒一盞茶的時間便被帶進去。
開封府比起瑞陽縣縣衙更加恢弘,屋脊高聳入雲,一進去就隔絕了外界的喧鬧。
埋頭跟着配短刀的公差走了許久,路過不少衙役,卻未見前來報官的百姓。
範沖肘了肘兄長,自以為小聲地說:“今日怎的人如此少?”
範禀掃了他一眼,沒接話。
走到某處,公差手搭在刀上往回看,公事公辦的語氣:“到了,各位進去吧。”
開封府尹是一個留着長髯的中年人,穿着紫色官袍,聽範姓兄弟說話時神情不怒自威。
他聽完事情經過才開口,讓兩個證人詳細說一遍事情經過。
等到二人磕磕巴巴說完,又讓田弄溪說。
流程官方,無可挑剔。
隻是田弄溪有些不滿。
府尹聽完幾人的話當機立斷要暫封好再來,待事情查明再做決斷。
閉店調查理所應當,隻是為何要将兩家店一并封了?
她眯着眼看說出自己有兩家店的範禀,提出自己的疑惑。
府尹隻說堰朝律法如此。
她匆匆趕回去的時候,官府已經将好再來查封了。
透過窗紙往裡看,夥計已将店内收拾得如同什麼都沒發生般整潔,卻捱不過店門貼了封條,無人可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