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
田光宗眼眶通紅,嗓音沙啞得如同剛吞下有棱角的石子,跌撞着下榻。
他大病初愈,腿一軟竟直直摔倒在地。
霎時門口的兩人都沖了過去,争相扶起他。
田弄溪半扶半拖着把人送回榻上坐下,盯着他傷痕累累的臉,一時發懵,“哥,你怎麼在這兒?”
比起田光宗複雜的神色,她想得很簡單,更多的是震驚——自穿進來便被告知田家長兄已死,結果這人居然複活了?
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是真的?
田光宗嘴唇翕動兩下,說出的話卻不成語調,幸好姜妙瑤端去一碗溫水,他喝下潤了潤嗓子,田弄溪這才聽清他說了什麼。
“此事說來話長。”他看着久别的妹妹,眼淚在眼眶中打顫,掐着手背忍住。
他昏迷好幾日未醒,此刻說話又輕又慢,說兩個字就要停下來歇片刻,靜靜注視面前的小妹。
“你長得很好,不似從前又瘦又小。”田光宗覆上田弄溪搭在榻上的手輕拍,咳嗽了兩聲才繼續,“多吃點好,哥賺錢就是為了你們。”
聽他話裡的意思田二娘倒不該那麼可憐,田弄溪遲疑地點頭,把疑問咽了下去,聽他繼續說。
田光宗緩慢眨眼,回憶起來——
他參軍後沒多久便被分到邊境駐紮,一日他所在的營抓到一名潛入的蘇克津族人,因兩族向來水火不容,幾個小兵私下裡将那人砍了,沒曾想中了異族詭計。
他們借勢硬闖軍營,被察覺後帶着一隊人馬前來興師問罪,校尉不願交出手下,打了起來。
他躲避不及,被暗箭射傷,昏迷數日。
醒來時已經在回京的馬車上了。
校尉不服管教被勒令回京,把他和幾個傷勢較重的一并帶回京休養。
将養數日,堪堪好轉,恰逢破涯營征召能人,便準備先去一試再動身回家。
壯士雲集,挽強弓、扛銅鼎他都一一照做。
雖因傷勢尚未痊愈而有些吃力,但也頗受賞識,被軍吏留名,要他回去收拾物品,在一月後卯時一刻回到破涯營。
說着說着,姜妙瑤的抽噎聲逐漸蓋過田光宗的說話聲,他苦笑了聲,安撫她自己并無大礙。
兩人不太熟,他伸出去的手微微顫抖,最終還是落在榻上。
田弄溪将剛沒送出去的帕子遞過去,見姜妙瑤接了,田光宗又繼續說。
他回去時志得意滿,在街邊小攤看到編的草帽便想買幾頂帶回家,付錢時攤後小店猛地跳出來兩個大漢與攤主争吵,攤主是個和小妹差不多的姑娘,他看不下去便上前制止。
那兩大漢見人越圍越多,掀翻了攤子就離開了。
他幫着把散落的物件收拾了下,也拿着剛買的草帽準備走。
行至小巷,背後竟竄出一個黑影,還未等他反應便狠狠捅傷他的腿!
“你看清人臉了嗎?”
田光宗搖頭,說還沒看清就被刺傷,霎時天旋地轉,倒在血泊中頭暈目眩。
他對着姜妙瑤笑了笑,“多謝二位相救。”
姜妙瑤崩潰大喊:“明明是他們!”
“他們?”田弄溪插話。
“怨我沒看清。”
“範禀範沖?”田弄溪問的是姜妙瑤。
姜妙瑤沉默。
“和你争吵的大漢是極高極壯,留了長髯的嗎?看上去約莫二三十歲。”田弄溪又問田光宗。
“嗯……正是。”田光宗回憶。
她看看田光宗,又看看姜妙瑤,百思不得其解,問:“難道你還與他人交過惡?”在田二娘的記憶裡,田光宗與人和善,從不紅臉,饒是吃虧也會打碎委屈往肚子裡咽。
見他搖頭,她站起身,“既有猜疑的人選,報官吧。”
姜妙瑤猛地擡頭,“不、不可!”
她死死捏着帕子,勉強擠出幾個字眼:“等我阿姐回來再……”
田弄溪坐回椅子上,捏了捏鼻梁,“你們是有什麼……交易?”她斟酌着用詞。
“等我阿姐回來再說。”
“……”
眼見陷入僵局,田光宗出來打圓場。
“你怎麼會在這裡?這位是?”他話鋒一轉,擡眸看向站在門口的男人。
他一直站在那,高挑的身影逆着光,想不發現都難。
之所以現在才問,完全是為了解圍。
沒成想男人大步跨進門,站到榻前向他微笑,“兄長。”
田光宗:“?”
他坐直打量,見男人面上依舊挂着幅度正好的笑,隻好也笑笑。
那笑還未完全展開旋即被收回,手一伸拉住小妹,說自己有體己話要說。
田弄溪知道此事逃不掉,使使眼色讓聞聽巒離開。
後者禮貌颔首,邁步離開。
姜妙瑤也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咔嗒”一聲,門被合上。
田光宗神色複雜,語氣虛弱:“你才多大?着急談婚論嫁也就罷了,十七了定下即可,怎麼還……”他氣急,握拳咳了兩聲,拂手沒接田弄溪端過去的水,“跟着人跑到京城,這是你該做的事嗎?”
“做生意,我是來賺錢的。”田弄溪對他笑笑。
田光宗不看她,隻說許久未見,他竟不知道一直寡言膽小的小妹養了好膽量,單槍匹馬往外闖。
半晌,語氣不善:“咱們這種人家哪裡有餘錢做生意?”想到什麼,他臉色猛地變黑,“爺爺将你賣給剛剛的人了?”
田弄溪垂眸,将發生的事細數了一遍。
她言語沒有誇大,但仍讓田光宗怒火中燒。
還沒聽到田耀祖改名入莊家族譜的事,身下的被子就被砸出深深的凹坑。
“實在是太過分!我寄回家的錢足夠養你和小祖了,爺爺奶奶怎麼如此待你。”田光宗胸腔劇烈起伏,将他每次寄信回家都要附上銀錢的事說出來。
他直述歉意,看她的眼神愧疚不已。
“是我對不住你,我以為在信中說了要他們待你好,他們就會待你好,是我錯了。”軍中車馬不通,一封信常要數個月才能到親人手中,途徑人手衆多,田光宗就将銀錢包到草紙裡,确保不被有不軌之心的人發覺。
他怕錢到不了小妹手裡,卻沒想到防一手自家人。
田光宗還在絮絮叨叨說自己每次寄信回家都要囑咐哪些錢是給小妹的,哪些錢是要老人替幼弟攢着的。
“爺爺死了。”田弄溪抽回被覆着的手,輕聲說。
血肉相連是很奇妙的存在,她想。
明明剛還義憤填膺,眼中閃爍熊熊怒火的人一瞬間愣住,露出迷茫又不知所措的神情。
不像久經沙場的老兵,反而像還未啟智的孩童,口齒不清地要找親人。
田弄溪湊近了些才聽清他呢喃自己不孝。
眼淚和思念一同落下,把粗糙的皮膚洗刷成孩提時的稚嫩。
莫名其妙的,她心也揪了下。
想起那個并非自己親身經曆卻又曆曆在目的午後。
田壯英被擡回家的那個午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