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卷得整整齊齊的紙握在手裡,帶着點紙張特有的微涼和重量。蘇絨微微一怔,低頭看向掌心。
她當然知道這“林大人”指的是誰。
他竟然……連這個都安排好了?
她才剛開始學啊……
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暖流,混着點兒被安排的明明白白的微妙感,悄然湧上心頭,她将那小小的紙卷握緊。
剛才面對張不易的輕松笑意還未完全散去,此刻卻更真實地柔軟起來,淺淺地嵌在頰邊。
“多謝張錄事專程送來,也…請替我謝謝林大人費心。”
張不易見蘇絨收了字帖,臉上那點小八卦還沒完全褪去,混合着年輕人天然的好奇心,讓他心裡癢癢的。
但他終究不是咋呼的性子,隻是眼神亮亮地盯着蘇絨手裡那個紙卷,腳尖無意識地在地上蹭了蹭,嘴唇動了動,忍不住小聲提議。
“蘇小娘…你…你要不要打開看看?”
蘇絨被他這熱切勁兒逗得有點好笑,尋思這位錄事大人怕不是林硯的頭号迷弟。
便也不吊着他,直接解開了那股細麻繩,露出最上面一張裁剪方正的白紙。
墨迹烏黑發亮,字迹甫一入眼,蘇絨便覺一股撲面而來的清朗意氣 !
哪裡是廷尉府公文裡常見的那種規規矩矩的館閣體?
字體的骨架雖端然挺立,但那起筆之處,竟如刀尖入石,上來就透着一股恣意揮灑的俠氣!
蘇絨幾乎是下意識地屏住了呼吸,指尖停在紙頁上方,愣是沒敢下手碰。
張不易在一旁悄悄觀察她的反應,看到蘇絨眼中的驚豔,嘴角不自覺地瘋狂上揚,差點壓不住。
他就知道!
他磕的cp是真的!
少女強壓住心頭的震動,一張張往後翻。
每一張都是如此!
筆鋒全無尋常公文匠氣的刻闆,亦非一味追求狂放的無序。
它骨子裡透着一種飒沓風流,如同山間奔流的溪水,遇石則躍,遇彎則轉,流暢自然,毫無滞澀。點畫之間提按分明,帶着一種舉重若輕的從容。
仿佛執筆者胸中自有丘壑,落筆時信手拈來便成氣象,而那份被筆墨承載的恣意灑脫,則幾乎要透紙而出。
然而,所有的驚歎加在一起,都不比蘇絨翻到最後一頁時的震撼來得猛烈。
少女的目光倏然一震,像被磁石牢牢吸住。
這一句話裡,正嵌着一個昨晚才被他握着手,一筆一畫寫過的“林”字。
結構依然端穩,如同青松并立,然而觀其筋骨,卻帶着一股不向俗流低頭的韌勁。
轉折處圓融中透着利落,筆勢流暢如舞者揮袖,灑脫至極。
最令人心折的是最後甩出的那一筆。
并非刻意求險的鋒芒畢露,而是在行筆至酣暢淋漓處,心意勃發,順勢而為的一記飛白!
如驚鴻一瞥,又像俠客收劍時挽出的那最後一個漂亮劍花,帶着未盡的笑意與餘韻,灑脫不羁,神采飛揚。
整幅字仿佛不是寫在紙上,而是帶着墨香與風聲從九天之上飄落 ,透着一股不受拘束的俠氣與快意。
像是一位白衣勝雪,負劍而行的少年俠客,于山巅明月下随手刻下的名号,既有少年郎初露的鋒芒,又沉澱着幾分閱盡千帆後的疏朗與從容。
這……哪裡像是油燈下,那個沉默的,用溫熱的掌心包裹着她的手指,一筆一畫教她寫字的男人寫出來的?
蘇絨的目光被這個字徹底攫住,再也移不開半分。她忍不住擡起指尖,虛虛拂過那記飛揚灑脫的收筆,仿佛能感受到那筆鋒裡裹挾的意氣。
“張錄事,這句話出處是哪裡?”
張不易突然被點名,臉騰地一下又紅了點,但還是依言湊近了去看。
他看到那熟悉的字句,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騰地豎起一叢小火苗!
“孫子兵法!故其疾如風,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動如山,難知如陰,動如雷震!不愧是林大人!”
蘇絨看着他一臉激動的樣子也不笑話他。
習慣了,追星的人是這樣的。
少女隻拿着那字帖,細細地與孫子兵法裡的那個名句對應上,仿佛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林硯身上蟄伏着的某樣東西。
人前是沉穩的廷尉大人,可這筆下的氣力,這筋骨……
這哪裡是穩,這分明是藏了千仞山,斂了萬丈鋒,是磐石下那股沖決而出、要破開一切迷障和不公的銳氣!
這字…好大的隐忍,好深的心氣。
像是看透了這世上無數圓融世故,磨平棱角隻為積蓄力量,有朝一日必要一鳴驚人,滌蕩乾坤!
蘇絨忍不住喃喃感慨出聲。
“真是奇了,你家林大人說話辦事都透着股穩重勁兒,平日裡瞧着也是挺内斂的一個人,怎麼這字倒像是話本子裡那些行俠仗義的少年郎提劍寫的?”
她說話聲音小,但架不住有個豎着耳朵的張不易杵在旁邊呢!
他原本還沉浸在老大字迹的崇拜中,可聽了蘇絨那句“老成持重”和“少年俠客”的對比,到底沒忍住。
帶着點“你不懂我愛豆”的不平,脫口而出。
“蘇小娘,你怎麼就知道我們老大年輕時候不是那樣的少年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