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溺水的人終于抓住了一塊浮木。
那裡有震驚,有巨大的愧疚翻湧,還有一絲如釋重負的顫抖。
“故事裡隻有貓貓們自己的努力和緣分。雪姑現在被照顧得極好,喪彪也把它當眼珠子似的護着,這才是大家愛聽也愛傳的。”
周大娘怔怔地望着眼前這含笑遞過一碗清水的少女。
清澈的杏眼黑白分明,像最上等的琉璃盞盛着清水。雪白幹淨的小臉未施脂粉,卻透着一股子難以言喻的清爽靈秀。
這通身毫無矯飾的豁亮勁兒,可比那些扭扭捏捏的大姑娘們讓人瞧着舒坦,竟讓她想起新從井裡打上來,還冒着涼氣的清泉水。
隻一眼,就仿佛沖得人心口那股沉甸甸、壓得人喘不過氣的郁氣都散開了幾分,也讓她緊繃的心弦一松,忍不住又吐露些深藏的心裡話出來。
“蘇小娘…我…我趕雪姑走時,心都…心都碎了啊!”
本以為話已說開,剛準備起身去添水的蘇絨,卻見眼前之人猛地揪緊了膝蓋上那點可憐的杭綢布料,眼圈瞬間就紅了。
三十歲的年紀,擱上輩子還是年輕人呢,在這兒就得自稱老婆子了……
她心中一黯,當真生了幾絲歎息,不露聲色地坐回石凳上,繼續聽着她說。
“蘇小娘,我端的就是說媒保親這碗飯,各家各戶結親圖吉利,忌諱多得很——雪姑進了我家門,沒過多久,就…就有人在背後嚼舌根了!”
“說家裡有懷崽的貓見紅不吉,招陰…會克主子家運道的呀!”
那幾個字眼如同烙鐵,燙得她自己都哆嗦了一下,臉上最後一點血色也褪盡了。
像是被抽空了所有氣力,周大娘肩膀一垮,聲音陡然洩了,成了模糊的嗚咽,帶着沉到谷底的無助 。
“這樣的話要是傳開…誰…誰還敢找我保媒拉纖啊?沒人找我們娘倆…我們娘倆可還…可還怎麼活…”
蘇絨眼見周大娘幾近崩潰,正要開口,卻瞥見小咪踱到她垂落的手邊。
這小祖宗竟破天荒停下腳步,歪着腦袋盯着那顫抖的手指,然後飛快地用腦門頂了頂!
周大娘的身子猛地一僵,後面的話被死死壓回了肚子裡,隻餘下輕顫的肩膀。
她垂下頭望着小咪,把那點兒悲聲死死憋了回去,隻有後背那塊洗得發白的衣料繃緊了,隐隐露出一節脊梁骨。
硬撐着最後一點不能在女兒眼前塌掉的體面。
但小明月依然被吓到了。
小姑娘小臉煞白,茫然無措地望着淚水漣漣的母親,本能地往蘇絨身側靠了靠,小手緊緊抓住了她的衣袖。
恰在此時,一團雪白蓬松的身影慢悠悠地從花架下踱了過來。
是雪姑睡醒了。
它姿态優雅,先是習慣性地蹭了蹭蘇絨的裙角,然後那雙漂亮的眼轉向了昔日的小主人明月。
小明月本來因為母親的情緒而緊張不安的小臉,在看到雪姑的瞬間亮了起來,怯生生地、試探地伸出小手。
“雪…雪姑!”
雪姑溫和地喵了一聲,主動走向小明月,用頭頂蹭了蹭她伸出的手心,發出滿足的呼噜聲。
小女孩目送着雪姑往前廳走去,臉上終于綻開一點點純粹的笑意。
蘇絨見兩個人似乎都平靜下來,便伸手輕輕攏了攏小明月單薄的肩頭,斟酌了一下用詞,試探着輕聲問。
“周姐姐…家裡的大姑娘不是在戚裡做繡娘嗎?聽說手巧得很,人也能幹。如今家裡這麼難處……不能讓她多幫襯幫襯?”
周大娘聞言一愣,心中長久的一道疤仿佛一下子被戳開,一下把她心裡的愧疚全勾了出來。
她下意識地擡起滿是淚痕的臉,使勁搖頭,淚水本已稍止,此刻卻又像斷了線的珠子一般,很快打濕了她胸前的布料。
“明珠?蘇小娘子你不知道…那孩子,在那等門戶裡做活計,看着體面,可真是一針一線、一宿一宿熬出來的血汗錢!”
當娘哭得抽抽嗒嗒,話也講得斷斷續續,想起自家大姑娘那雙紮滿了針眼的小手,心疼極了。
“她那一雙小手…針尖大的地方,指頭肚兒密密麻麻全是針眼!舊的還沒合攏呢,新的又紮上了…看得我這當娘的心跟針紮似的疼!”
“那點月錢,自個兒在那種地方讨生活都緊巴巴的,隔三差五還要捎回來給我和明月貼補家用……”
她說不下去了。
巨大的無力感和作為母親的愧疚幾乎将她淹沒。
“我這當娘的…我這當娘的,伸不出那個手再去刮她的血汗錢了啊!看她瘦得那風都能吹跑的小身子骨兒……”
然而這時——
前廳卻恰好傳來一聲重物倒地的悶響,緊跟着是什麼東西碎掉的聲音!
“哐當!”
槐樹下的三人皆是一驚,周大娘幾乎是本能地将懷裡的小明月緊緊護住,一手匆忙掩上孩子的耳朵。
蘇絨心頭也是驟然一緊。
她幾乎是立刻站起了身,身體不假思索地一步跨前,就擋在了周大娘和小明月身前。
張不容,最好不是你惹出來的事兒!
“周姐姐安心坐在這兒,帶着明月稍待片刻,我去前頭瞧瞧就回。”
蘇絨迅速回頭看了一眼稍微平靜了些的小明月和周大娘,丢下一個讓人安心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