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休眼神邀請。
沈定低頭看了看,又轉頭看了看石桌上油燈,最後看向秦休。
秦休眼皮微斂,掌心微動,作勢撤回。沈定及時伸手握住,右臂一揮,石桌上的燈火熄滅。
一室黑暗。
“燈油留着,别浪費。”沈定道。
“嗯。”秦休牽着他走進密道,隔了會兒又說道,“裡面機關多,小心為上。”
沈定抿嘴無聲笑,忽然很想看看秦休的耳朵是不是紅透了。面冷心熱,還容易害羞,要是和人說江湖上令人聞風喪膽毛骨悚然的白衣美人還有如此不為人知的一面,想必是無人相信的。
其實他已認得路,什麼路走過一次便能記得。但秦休熱心腸,他當然不能辜負了。而且往回走是上坡路,有人帶着還省力不少,何樂而不為?
沈定老實走了一會兒,忽地食指微動,輕撓秦休虎口處,有一層厚厚的繭,大概是常年握劍所緻。
“别動。”秦休道。
“哦。”沈定食指歸位。又想起什麼,問道,“秦休,你的劍真的在保養?”
“……”
沈定笑出了聲。
“并非有意隐瞞。”秦休隐忍解釋。
沈定還在笑着,點了點頭,意識到秦休看不到,出聲道:“嗯嗯,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當時咱倆才認識兩天。而且就算關系再好,也有一些事情是不想第二個人知曉的。”
“不過,以後不可以再騙我。以後如果有些事你不想說,可以保持沉默,我就知道了。否則你說什麼我都會信的。”沈定補充道。
“不要如此輕易相信别人,很容易被騙。”
“你不一樣,你不是别人。是我離開家後交的第一個朋友,接下來還要一起做大事。是好哥們兒好兄弟。”沈定毫不猶豫道。
“好。以後不會了。”秦休語調依舊平淡,但沈定知道這句話的分量絕對不輕。秦休一旦做出承諾,就是言出必行。
沈定很高興,一路和秦休聊天,問他有沒有觸動過暗道裡的機關,又是怎麼逃開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好奇心無窮無盡。秦休一一回答,既然他沒有沉默,那沈定就當是願意回答了。他也會說些自己的事,或是再問些江湖上的事,總之聊不完的話。
要不是走到頭了,沈定還能再聊下去。回到寝室,已經空無一人。室内也恢複原狀,不見昨晚打鬥的痕迹。
外面一片燈火通明,正值午夜,魔教最熱鬧的時候。但外面很安靜,估計沒人敢在魔教教主的寝宮外亂逛。
“消息發出去了?他們什麼時候到?”沈定邊問邊環顧室内。
“再過幾個時辰,天亮估計會到。”秦休帶上面具。
沈定點頭,看到這熟悉的面具,随口問道:“面具挺好看的,你自己畫的?”
“嗯。”
“為什麼要帶這種面具,人皮面具不是更方便麼?”
沉默。
沈定本仰頭看書架上放着哪些書,沒聽到回複,便回頭看向秦休,對上他的黑眸。沈定便懂了,這是聽到了但是不想回答。
沈定環顧室内,最後定睛在水晶簾上,沒話找話:“曆代魔教教主的寝宮都是這間麼?”
“嗯。”這次應了。
“那室内的布局?”
“司空教主布置的。我平日不怎麼來,便沒改動。”
沈定幹笑點頭:“司空教主品味不錯。”
秦休撥開水晶簾,看向他:“再睡會兒?”
“行啊。”沈定走過去,坐在床頭旁的小榻上:“我睡這兒就行。”
“不然呢?”
“……”
秦休放下簾子,把床簾掀開,抱過一床被子放到小榻上,随後脫了鞋,和衣躺下。
沈定也脫了鞋躺下,但他剛睡醒,這會兒毫無睡意。周遭安靜,他都能感受到秦休呼吸的頻率。
又一次輾轉反則後,沈定試探開口:“秦休?”
“嗯。”
“你也睡不着?那我們繼續聊天?”沈定一喜。
“嗯。”
“大同鎮的青樓也是你的産業。”
“嗯。”
“為何隻有男妓?難不成魔教的人都好男風?”
沒聲了。
“昨晚在賭場,是不是你換了骰子點數?”
沉默。
沈定笑,繼續問:“你有沒有喜歡的人?男女之間的那種。”
依舊沉默。
沈定哇道:“可以啊!喜歡一個人是什麼感覺?我長這麼大還沒有喜歡的人呢。”
“你不是喜歡蘇傾城麼?還給他寫情書了。”秦休道。
“誰?蘇傾城?怎麼可能,那都是他們瞎傳的。那情書别人不知道怎麼回事,你還不知道麼?就咱倆上山之前,有個姑娘找你幫忙,你給拒絕了。人不就找上我了麼,她給蘇傾城寫了封信,夾在畫裡,我便給了。誰知鬧出這麼大個烏龍。”沈定忙解釋,别人誤會就誤會了,秦休決不能誤會。
“那你還說你喜歡男人?”
“也是假的,當時他們讓我選一個姑娘,我選不出來嘛,便找了個借口。”沈定道,“再說我怎麼會喜歡男人呢?怎麼着也應該像我爹一樣,找一個像我娘一般溫柔賢惠的女子。”
“……嗯。”
“你喜歡的女子是什麼樣的?說說嘛。”沈定把話題繞了回來。
“睡吧。”
“好吧,晚安。”沈定隻得作罷,又翻來覆去好一會兒,才終于睡去。
次日,沈定醒來,看到秦休已盤腿坐在床上練功,面具依舊帶着。沈定伸了個懶腰,決定向秦休看齊,正準備練功,門外響起一道聲音:“教主,七大派和其他門派都來了,在宮門外,說是讓我們放人,否則把大同山夷、夷為平地。”
“嗯,把他們帶來。”秦休睜眼,聲音重新變回白衣美人的粗犷尖。
沈定已經穿戴整齊,等秦休站起身,雙手并攏拿到他面前,一副束手就擒的樣子:“走吧,秦教主。”
秦休手裡已多了兩副枷鎖,一副套在他手上,一副套在他腳上。
“委屈一下。”
沈定看着蹲下身為他戴枷鎖的秦休,笑道:“不委屈。”
枷鎖很有些分量,手上的很緊,根本動彈不得,體力的氣完全被堵住,出不來。腳上的倒好些,并不影響正常走路。沈定跟着秦休走到門口,在他要開門時叫住他:“等等,我這樣會不會太整潔了?像是關了一天一夜的樣子麼?來,把我頭發弄亂些。”說着腦袋湊近秦休。
秦休沒動。
“幫個忙嘛,我現在手動不了啊。”沈定晃了晃綁得緊緊的雙手。
秦休這才擡手,撥亂他的頭發,動作有幾分小心翼翼:“可以了。”說罷開門便走。
沈定興奮的表情在開門後就盡數收斂,深沉憤怒,恨不能殺了白衣美人。
被壓着走到門口,門外烏泱泱一群人,皆面色凝重,焦急擔心憤怒,交替閃過。蘇傾城他們已經被帶到,各個如霜打的茄子,低垂着頭。
“魔頭,快放人!”有人眼尖看到秦休,怒喊。
秦休沖底下人使眼色,對方會意,走到其中一個世家子弟面前,用棍子猛敲他的右膝蓋,對方啊地慘叫,半跪在地。
方才那人驚恐:“阿軒!你、你做什麼?!”
“爹,救我!”那叫做阿軒的少年哭喊道。
秦休冷哼:“和聖教主,求人就要有求人的态度。”
和聖教主不敢再多言,面上不服,但連哼也不敢再哼一聲,怕自家兒子再受苦。
其他人見狀也不敢再說什麼,畢竟下場是什麼已經看到了。
“白衣教主,我等已按照約定來接人,也同意你的要求,隻要貴教不主動挑起事端,百家和貴教之間三年内井水不犯河水,也不會合力攻打貴教。”和塵蘇出塵掌門客氣道。
蘇傾城聞言滿臉不甘,後槽牙都快咬碎了,但終究什麼都沒說。
“蘇掌門德高望重,希望你能說到做到。”秦休道。
“呸,你有什麼資格這麼和蘇掌門說話?”蘇傾城爆發道。
秦休又使了個眼色,底下人走到蘇傾城面前,打算如法炮制,但棍子還沒落下,便被蘇傾城攔住,緊接着被一腳踹飛。但蘇傾城也好不到哪裡去,這一下似乎消耗了他全部力氣,他竟往後倒下,口吐鮮血。
門外衆人大驚,和塵的人見狀心疼不已,怒道:“你對我們大師兄做了什麼?”
蘇出塵擡手示意他們安靜,臉色依舊:“白衣教主見諒,小娃娃不懂事。我定會帶回去好好教育。”
沈定差點破功,要是蘇出塵知道秦休的真實年紀會不會氣得吹胡子瞪眼?
“這群小朋友确實貪玩了些,去哪兒不好,非要來我迷陣宮找樂子。這裡頭機關重重,若是出了什麼事,我可擔待不起。麻煩各位帶回去再好好教教。”這番話說得委實不客氣。各派臉色各異,恨不得把這魔頭粉身碎骨。但自家孩子還在人手上,隻有忍耐再忍耐。
秦休似乎很滿意,擡手擺了擺,底下人把人放了,一群世家子弟迫不及待奔向各自的門派。沈定見狀,把手擡向他身旁的人,示意他解鎖。對方看了他一眼,擺了擺手。
耶?居然還不肯?
“快放人啊。”沈定手又擡高了些。
“鑰匙在我這兒。”沈定耳邊聽到一句,轉過身去,秦休向他走來。方才分明是秦休原本的聲音,見其他人沒什麼反應,便知道秦休是用内功傳音。
“你的手下性子也随你。”沈定便也用内功回了一句。夠酷的。
“他是啞巴。”
“啊?所以他剛才的意思是他沒鑰匙,愛莫能助?”
“嗯。”
“……”
倆人傳音的功夫,秦休已經解開他手上和腳上的枷鎖,啞巴手下主動接過鎖鍊和鑰匙退至一旁。沈定活動手腕,就這一會兒功夫,手腕已經通紅。
“秦休,你看給我弄的。”沈定面上不耐,繼續說着悄悄話。
秦休面具下的黑眸看着他,開口道:“這次就先放過你,再有下次,可沒那麼幸運了。”
同時沈定耳邊傳來一句:“不要運功,小心。”
小心什麼?沈定還未反應過來,秦休就拽過他的衣領,用力一揮,将他高高甩了出去。
“秦……禽獸不如啊你。”沈定邊飛邊道,之前也沒說有這一遭啊。好歹等他站穩吧!
沈定隻好聽天由命,好在有人接住了他,平穩落地。
“多謝外公。”沈定低眉順眼道。
沈勻松手,并無責怪之色,問:“可有受傷?”
沈定剛要回答,就聽有人道:“咱們一起上,把魔教一鍋端了!”
秦休大笑:“剛放人就翻臉,這就是名門正派的作風?”
“同你這種魔頭需要遵守什麼狗屁約定?誰不知道你在謀劃什麼?想獨霸武林,做夢你的春秋大夢吧!”
“想獨霸武林的到底是誰,你們心裡比我更清楚。”秦休道。
“你什麼意思?”
“不用和他廢話,我們一起上。取他人頭。”這人說完後便想往前沖。
和塵弟子突然驚呼:“大兄弟!”
蘇傾城一口鮮血噴出,倒在蘇出塵懷裡。
蘇出塵臉色凝重,給蘇傾城把脈,驚訝道:“化骨散。”
“魔頭,你卑鄙無恥下流,居然下毒!”
下毒?
衆人聞之色變,驚恐萬分。化骨散,魔教獨家劇毒之一,慢性毒藥,中毒者初時沒感覺,但漸漸渾身無力,使不上勁,渾身内力會随之逐漸消散,直到沒有。若硬要用功,内力隻會消失得更快。等内功散盡,毒便也散了。不至于喪命,但勝似喪命。
畢竟是苦練了多年的内功,若是沒了一切便要重頭開始。還不如被一劍殺了來得痛快。
這時其他世家子弟也紛紛說自己四肢無力,内功提不上勁。本來以為是被關久了,又饑又渴的緣故,原來是中毒了。
也難怪方才蘇傾城不過是出了一腳便站不住了。越是用功,毒發越快。
“諸位請回吧,三年後解藥自會送到。”秦休負手轉身離開。
“白衣教主留步,”蘇出塵道,“方才是我等不對。不如這樣,我來寫一份保證書,百家簽字,白紙黑字寫清楚,遵守約定。你看如何?”
“蘇掌門,我敬你是個人物。再信你一次,否則還真不知誰才是魔教了?”秦休道。
大夥兒皆敢怒不敢言,看着蘇出塵寫了保證書,一式兩份,百家掌門依次簽字按手印。沒辦法,化骨散的解藥隻有魔教知道,他們除了妥協别無他法。
這兩日他們本已初步讨論出攻打魔教的辦法,誰知收到一封信,說沈定、蘇傾城和一群世家子弟去了大同山,被關了。若要贖人,需他們答應三年内不得攻打對付魔教,魔教亦然。并讓他們親自來接人。
他們一合計,便連夜前方大同山,先假意答應,把人救出來後,再一同攻打魔教。如今的魔教已是強弩之末,回光返照。新任魔教教主練就化境又如何?他們百家那麼多人,難不成還打不過一個?
可萬萬沒想到這魔頭還留了一手,殺個回馬槍,再次阻攔他們的計劃。
七大派都簽了字,其他門派自然也不敢再說什麼。不過是三年,就再留他三年,屆時必定再上大同山,取他狗命,将此處夷為平地!
沒有涉及到的世家,簽了字便走了。其中玄門掌門姜澄明走之前過來和沈勻意味不明說了句:“沈掌門,恭喜啊,天清後繼有人了。”
“外孫頑劣,回去後定會好好管教。”沈勻道。
“此兒将來必定前途無量啊。”姜澄明笑道,看了眼沈定。
沈定微笑回禮。
姜澄明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又問:“可是沈二姑娘之子?”
沈勻神情微斂:“不錯。”
“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姜澄明笑笑,告辭走了。
沈含冰哼了聲,瞪了沈定一眼。
沈定莫名,這是?
“阿定,叫舅舅。”沈勻道。
“舅舅。”沈定叫了聲。
沈含冰沒應,扭過了頭,仿佛看沈定一眼都嫌多。
沈定:“……”
眼神求助沈拂霜和沈悠然,前者沒理,後者想說什麼,但被沈含冰打斷:“悠然,過來。”
沈定更糊塗了,十一湊過來小聲問:“他們說這次去大同山你是主謀?”
啊,沈定懂了。這是覺得他給天清丢臉了,生氣也是應該的。但沈定又覺得不止是這樣。
人越來越少,最後剩下十幾個門派,全是涉及到自家子弟的。
秦休看了眼保證書,點了點頭,表示認可。
“解藥呢?”有人問。
“三日後自會送到各位府上。慢走,不送。”秦休說完便走,再不理會他們的叫喚。
各派隻得領人離開,再不願相信也隻能選擇相信了。想揍自家的熊孩子,又覺得他們也受到了驚吓,想必也是怕了。便把怒火對準沈定,陰陽怪氣道:“以後腦子帶着點,跟屁蟲似的跟在别人屁股後面。别人去哪兒就跟着去哪兒。他去吃屎,你也吃屎?沒腦子!”
“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别以為自己天下第一無人能敵了。和什麼人來往,眼睛給我擦亮些。”
“那也是他們願意跟着去的。可沒人把刀架在脖子上逼他們去。”十一氣不過,回道。
“你說什麼?再說一遍?”那人本就憋了一口氣,見狀不依不饒反問。
“我再說十遍也一樣。”
“莫吵莫吵,好不容易脫身,别自己人打自己人。孩子們貪玩,沈二公子初來乍到,又奪了冠,難免失了分寸。想必經過此次也得到教訓了。”有人勸道。
“這教訓的代價也太大了,這下又要讓魔教猖狂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