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早到晚,爬坡上坎,汗濕了又幹,姜憫很久沒這麼累過。到家洗了個澡,換上舒适的睡衣躺倒在客廳沙發,雙腿還一陣陣發麻。
莫名,她情緒不高,阿姨喊了好幾聲,沒聽見,站到她面前伸出個巴掌,“咋啦你?”
姜憫回神,捏捏眉心歎了口氣。
阿姨問她今天玩什麼了,姜憫從小不是那種會老實報備行程的孩子,她足夠自律,旁人督促在她看來是對她的蔑視。
但阿姨用詞巧妙,說“玩”。
姜憫簡單陳述,阿姨“嚯”一聲,“運動量可真夠大的,到這個點,餓壞了吧。”
餓。姜憫恍然,“怪不得。”
小孩正在長身體,每天還要走那麼遠那麼陡的山路,“長得面黃肌瘦的。”
阿姨敏銳,“還在想那小孩啊。”
也許是累,姜憫防備松懈,扯來沙發枕墊在腦後,“她長得很像我小時候一個玩伴。”
“小時候?”阿姨臉上惡作劇一般的笑,“長大就不好了?”
“十五歲那年跳崖自殺了。”姜憫望向她。
反轉來得很快,阿姨目瞪口呆,姜憫眼尾稍揚起弧度,一絲惡劣的得逞。
“咋回事,快跟我說說。”阿姨緊揪着圍裙邊貼着她坐下。
姜憫望向天花闆吊頂射燈,沒關系的人反而更容易吐露心聲。
“挺久的事兒了。那天是她十五歲生日,我們兩家約好外出遊玩,給她拍照的時候,她當着她家人的面,我家人的面,就在我眼前,跳崖自殺了。”
面帶微笑,慷慨赴死,白裙翻卷如蝶。
十年過去,姜憫還有什麼不能接受的?
她足夠心平氣和,“沒人知道她當時怎麼想的,她的心事從來不跟我講,我們在一起,都是我說得多。”
後來也說得少了。
阿姨沉默。半天,想起來,胳膊肘捅,“你說像,有照片嗎我瞅瞅。”
姜憫搖頭,“在家裡。”
她現在所在的地方,不過是家人暫定的養老地點之一,沒有照片,也沒有過去。
“手機上沒有?”阿姨問。
“有。”但姜憫不想拿出來給人看,“别了吧,神經兮兮的。”
阿姨問她從前有沒有過類似感覺,姜憫不需要思考,快速答道“沒有”,阿姨笃定,“那就是像。”
阿姨說,世上沒有血緣關系卻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可多了,尤其是外國人。
為什麼是外國人呢?除中國人以外的都是外國人,外國人數量衆多,其中部分閑人,整天閑得沒事幹,到處去搜羅長得一模一樣的人。
“最典型,就是那什麼迪士尼世界紀錄,什麼頭發留得最長的人,尿尿時間最久的人,一分鐘打雞蛋最多的人……哎呦喂,啥都記錄!”
迪士尼世界紀錄?
姜憫一時茫然,是她見識少了嗎?
阿姨蹙眉沉思幾秒,“不對,好像是威尼斯世界紀錄。”
姜憫說:“也許,是吉尼斯世界紀錄?”
阿姨猛一揮臂,說随便什麼事,反正是外國人搞的,中國人沒那興緻,中國人總是很忙。
亂七八糟講一通,沒個結論,阿姨起身拍拍屁股說做飯去了。走出幾步,掐指回頭,“排除投胎轉世的可能性,時間對不上。”
什麼投胎轉世,封建迷信。姜憫回房歇着。
她躺在床上,身體陷入柔軟的床墊,翻身偏過臉,屋後靠山,窗外湧進陣陣辛辣而冷冽的草木氣息,是跟那小孩走在一起時鼻尖常徘徊的。
奇怪,之前也來過幾次,沒注意到山的味道這麼好聞。
積年累月的腐草落葉、苔藓、幹淨油亮的葉片,層層疊疊深淺不一的綠,眼睛可以描繪出氣味的形狀,是一條平靜流淌的河。
窗戶朝東開扇,下午曬不到太陽,寒意緩慢攀爬上皮膚,扯來薄毯虛蓋着半邊身體,姜憫不知那小孩到家沒,晚飯吃什麼,夜裡睡在她的小房間會不會覺得冷。
周靈蘊是習慣了的。回家燒火,四片鹹肉下兩碗稀飯,吃飽上山打草,給豬和雞準備明天的吃食,給奶奶按背。
奶奶年紀大了,整天不是這裡痛,就是那裡痛,痛得厲害,說氣話,“幹脆死了算!”
周靈蘊趕緊把奶奶翻過來哄,“可不能!奶奶死了我怎麼辦?我真成孤兒了。”
奶奶揪住她問:“一大早出去,天擦黑才回來,幹什麼去了。”
從滿月就抱懷裡,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老話說得,她屁股一撅奶奶就知道要放個什麼屁。
周靈蘊自己也不争氣,奶奶還沒上手段,她先認輸,耷拉個腦袋坐在床邊,老老實實說去找大老闆了,在山上燒洋芋。
“大老闆也吃洋芋?”奶奶面露疑惑。
周靈蘊用力點頭,“吃了兩個,還是大個兒的。”
奶奶年近古稀,發依舊濃密,半花白剪齊脖子長,用黑色的鐵發箍整個梳在腦後。她從床頭摸了把竹篦子,慢慢刮呀刮,“怎麼說的。”
“沒好意思提。”周靈蘊癟嘴。
“還去不?”奶奶問。
周靈蘊琢磨會兒,搖頭,“不知道。”
是接着上學,先熬到初中畢業,還是繼續跟姜老闆套近乎?
說她主意大,山裡生山裡長,每天兩點一線除了學校就是家,去過最遠最熱鬧的地方是鎮上大集,真沒多少見識。
給奶奶打水洗腳,伺候得盡心,周靈蘊床下仰着小臉,那意思說——看吧,我多重要啊,我走了誰來照顧你。
哼。奶奶閉着眼睛不看。
習慣了,也習慣了,一老一小,兩個相依為命,想她留在身邊,也想她飛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