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靈蘊耷拉着腦袋,手僵僵舉在半空。
“上次說了什麼?”蛋撻好奇問,感覺她們關系微妙,有别人不知道的事。
“你回答她。”姜憫冷着臉。
周靈蘊瘟雞似的,嗫嚅着,“有洗碗機。”
萬玉和夢弟完全狀況外,蛋撻扯一下周靈蘊袖子,“我們走吧。”
回頭沖姜憫擺出大家長姿态,“最近給您添麻煩了,特别不好意思,謝謝您的禮物,也謝謝請吃飯。天黑看不見路,我們得走了,改天再來看望您。”
周靈蘊給姜憫鞠了個躬,轉身之際,耳邊清淩淩一聲——“慢着。”
“我讓你走了嗎?”姜憫鎖着眉,“話還沒講完。”
欸?有戲,蛋撻變臉超快,“您說。”
姜憫提出可以資助,“隻要你能考上,我就供你讀,高中,大學,甚至是碩士博士,當然如果你真能走那麼遠,到時也不需要我了。”
總之,錢不是問題。
可周靈蘊的問題,不單單是錢能解決的,村委會一早就跟她說過,能給她找着資助人,讓她放寬心,好好學。
“謝謝姜老闆的好意。”周靈蘊再度鞠躬。
人走下台階,姜憫沒忍住,氣得猛踹了下桌腿。
滿桌杯碗跳,“咔嚓”一聲脆響,周靈蘊喝過飲料的玻璃杯摔個稀碎。
阿姨趕緊從房子裡跑出來,周靈蘊掙脫了蛋撻跑回去,彎腰收拾。
姜憫恨鐵不成鋼,來了脾氣,“其實你根本就不想上學,千載難逢的好機會擺在面前,你不答應,就願意去混,願意給人打黑工,長到二十出頭,再找個男人嫁,生上一窩孩子。那就是你想過的日子,對吧。”
話非常難聽,可惜周靈蘊聽不懂。
她說我沒啊,“我沒有喜歡的人。”自然不會想嫁誰。
她們家,奶奶從來沒說過所謂找個依靠嫁人生娃這種話,奶奶教她做飯縫衣,隻說是以後自己到了外面,能把自己顧好,别破衣爛衫的,餓着肚子。
至于結婚,太遙遠了吧。沒想過。
一拳打在棉花上,姜憫胸口悶痛,很難講清楚自己在氣什麼。
周靈蘊收撿起碎玻璃,阿姨叮囑她小心割破手,遞來垃圾桶。
“對不起。”反正先道歉總是沒錯。
周靈蘊在姜憫腳邊擡頭,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她,“我走了嗷——”
再不走,天黑了看不見路。
“滾吧。”姜憫偏過臉。
“我改天找你玩。”周靈蘊記得她說過,她們是朋友,就在不久前,這張飯桌上,盡管那隻是姜憫成年人的客氣。
“冥頑不靈。”姜憫後來跟阿姨說。阿姨收拾幹淨桌,讓她别管了。
周靈蘊跟蛋撻一行在路口分别,她走小路回家,中途下起雨,早春時節,按理說不該有這麼大的雨,自然也沒準備傘,她把書包換胸口,雙手抱着,彎腰用背抵擋。
雨越下越大,鞋子很快濕透,好在周靈蘊多年來早就習慣,經驗豐富,滑坡處矮下身子,抓牢樹幹,瞪圓眼一般出不了大問題。
隻是天慢慢黑了,林稀的地方,被雨澆,林密的地方,又不見路,行走艱難。
鳥兒歸巢,風雨喧嚣,奶奶肯定着急了,周靈蘊腦海中忽然出現一幕——她坐在窗明幾淨的教學樓,搖頭晃腦,閱讀朗誦,奶奶一個人坐在家門前那張長條闆凳,身上疼得厲害,沒人給她打針,她長一聲短一聲哼,渾濁老淚縱橫。
說不定哪天死了都沒人知道。
想到奶奶可能會死,孤零零死在家裡頭,爬得滿屋子肥蛆,周靈蘊眼淚流出來。
她知道不該這麼想,太不吉利,可總忍不住去想,常常,夜裡躺在床上小聲“嗚嗚”。
這時候的周靈蘊還不懂什麼叫分離焦慮,人類的本能依戀,刻在基因裡的生存警報系統。
反正她不要離開奶奶。
天要黑盡,不當心滑了一跤,摔得滿屁股稀泥,周靈蘊迅速爬起抱着書包往前走,老遠身上才開始疼。
熱淚混着冷雨布得滿臉,她橫臂抹,袖子也是濕的。
快到家,周靈蘊遠遠瞧見屋裡亮着一簇暖融的光,家裡還用着上世紀遺留至今的煤油燈。山裡老停電。
奶奶瘦小的影子立在屋門前,手扶着門框不知站了多久。
“奶奶!”周靈蘊跑過去。
奶奶扯着她往廚房走,屋裡空地坐一個黑膠大澡盆,裡頭半盆熱水,奶奶二話不說,扒她衣裳。
周靈蘊迅速脫光坐進盆裡,奶奶拿瓢舀水往她腦袋上淋。
外頭雨還在下,敲在屋頂,跌落門前的青石坎,澡盆旁邊半米多遠擱了個土瓷碗,屋頂漏下的雨珠不時“吧嗒”。
“等下。”周靈蘊探身,從濕衣堆裡扒出個黑色塑封袋,朝奶奶晃一下,“是巧克力哦!姜老闆給我的。”
懷裡捂一路,撕開包裝袋,裡頭半化的黑漿立即湧出來,周靈蘊趕緊伸舌頭接。
房裡濕漉的青苔味、柴火味被巧克力的甜香沖散,雨淋的冷也經熱水暖化,周靈蘊兩根手指捏起一塊,“你吃。”
奶奶搖頭不要,周靈蘊使勁往前遞,使壞把奶奶嘴唇塗得黑乎乎。
“打死你!”奶奶吓唬,瞪她一眼,不情不願張嘴接。
周靈蘊笑出一排小牙,啜手指,“苦的,也是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