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靈蘊和奶奶并肩坐在房間的小床。
老人局促蜷縮着身子,感覺哪兒哪兒都不自在。這屋裡的燈泡真夠亮,把黑夜照成白天,家具嶄新,四處不見一點灰,還彌漫着香。
她總聞見自己身上若隐若現的土腥氣,怕弄髒房間,半天屁股沒挪一下。
周靈蘊來過幾次,适應得蠻好,挨着奶奶小聲說話,說今天洗了兩次澡,都是站着洗,頭頂那個小蓮蓬“嘩嘩”出水,好好玩。
她兩手舉着,十指彎曲模仿花灑,嘴裡還給配音,“唰唰,唰唰——”說到興奮處,手臂大力揮擺。
老人身形單薄,被她牽着晃,“哎呦,一把老骨頭都被你搖散。”
奶奶推她一把,周靈蘊黏得更緊,摟着奶奶胳膊,腦袋耷拉下來,半邊身子卸了力氣,“我今天好累。”
一大一小相依偎着,燈下人影稀薄。
奶奶伸手摸摸她的頭,“你的影子長得比奶奶還要大了。”
歲月這把文火,經年累月熬煮,這副軀殼血肉漸消,筋骨漸枯,隻餘一把嶙峋瘦骨,像老房子屋檐底下堆的幾捆幹柴。
唯有那雙手,如深山盤虬的樹藤,未經歲月磨蝕,在日複一日的勞作中淬煉出驚人的韌性與力量。
老人指節粗大,掌心溝壑縱橫,蘊藏着強悍的抓握之力。
“咋啦?”周靈蘊手腕被牢牢圈住,不解。
那股不容掙脫的,母輩本能的守護之力讓她感到微微的疼痛。
奶奶垂着眼皮不說話。
枯藤纏繞着新發的嫩枝,手心皮肉再使把勁兒能捏出水,細細條,白生生,風稍大些就吹斷喽。
奶奶歎了口氣。
她的一雙手,曾無數次托舉起眼前那具幼小的身軀,奮力欲将其推離出這片貧瘠的土壤,可她真的太老了,縱使拼盡力氣,也穿不過頭頂森森密林、莽莽群山。
她鎖着她,倒害她沒辦法長高。
奶奶松開手,抓起周靈蘊脖子上挂的毛巾給她擦頭發,“你跟那個大老闆處得咋樣?”
周靈蘊一說起姜憫就滿臉害羞,她眼睛濕濕亮亮的,“姜老闆對我可好,今天還牽我手,就剛剛,我下班,她牽着我回來的。”
奶奶“嗯”一聲,手摸到她的臉,粗糙的大拇指輕輕刮了刮。
周靈蘊笑,“有點癢。”
奶奶又問她上班上得咋樣。
周靈蘊笑容消失得徹底,“就是幹活呗,還能咋樣。”
“有沒人欺負你?”奶奶看着她。
周靈蘊搖頭,“大家都在幹活,忙得很,事情多得做都做不完,誰有空欺負我。”除個别不需要幹活的。
奶奶仍是靜靜看她。
周靈蘊不自在扭動身體,“睡覺了,我瞌睡來了。”
“你上姜老闆那屋睡吧。”奶奶說。她說姜老闆喜歡你,願意拿你當朋友,跟你玩,咱家沒錢沒勢,無以為報,她晚上無聊不好睡,你陪她說說話。
“你話多,你們老師說,你一天到晚嘴巴閑不住,還偷偷傳紙條。”
周靈蘊一下怒了,“我哪有!是那個紀律委員跟我有仇,她老亂記我的名字。而且我根本沒得罪過她,是萬玉,她們關系不好,我跟萬玉玩得好嘛,她整不過萬玉,就整我。”
“看嘛看嘛,說你一句你有十句等着。”奶奶給她頭發擦個半幹,“去找你那個大老闆,她願意聽你叽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