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轉瞬,宋安便側身避開懷钰眸光,他何嘗有過蓬頭垢面,邋遢模樣出現在她面前過,從前每每想着會在文華殿見到懷钰,他每日清晨皆對鏡反複修容,衣衫腰帶必要整了又整,玉冠再三理正,方肯踏着晨露往文華殿去。
她不該見及他這般模樣的,她該同那些人一樣覺着他已死的,父皇為他安排妥當,他順利登位,原是坦途,偏他愚鈍,錯信旁人,以至如今護不住她。
見他側身,懷钰心頭刺痛,垂首間珠淚潸然,滴在地磚上洇出斑駁水痕,顫聲呢喃:“你還活着,你還活着……”
明明該是魂牽夢萦的重逢,而今千言萬語俱化作穿心利刃,竟是無顔擡首相看。
懷钰伸手探臂相牽,雖有鐵栅隔着,但地牢牢獄逼仄,懷钰堪堪勾住他衣袖,“你我分别這麼久,而今相逢,你竟不願同我說些話麼?”指尖攥住袖沿愈發用力,“不論如何,在我心裡,你隻是宋安,而非皇子,而非先帝,你隻是你。”
宋安猶豫,仍未回身。
她如今應是順遂的,雖困鎖籠中不得自在天地,總歸錦衣玉食周全,他不該再行打擾,不該再因自己累及她。
他是沒有以後的,宋安心中反複思緒。
懷钰見他頹然癱坐的模樣,心下蓦地騰起火,怫然作色道:“昔日承諾來日護我周全,字字擲地有聲,而今不過遭逢些許困境,你若被此等微末劫數摧折心志,便是負我數年傾心相托。”
“抱歉。”良久,隻聽得宋安言語二字。
懷钰抑不住内心翻湧,也将此刻是否有人會來地牢抛諸腦後,嘶聲:“你空口抱歉算得什麼?宋安,你且回身面對我。”
人悲傷至極之時,旁的任何事皆是顧不得的。
嘀嗒嘀嗒……
宋安肩脊微震,二人随着聲響齊齊朝身後看去,隻見得宋輯甯那張怒不可遏的面容。
宋輯甯居高臨下的看向懷钰,探究眸光中藏着些許情緒,“是朕太縱着阿钰了,你做何事不好,偏往朕底線上踩。”
他不過回立政殿取防身佩劍,便見地牢密門大開。
宋安奪言:“你别傷她。”
宋輯甯冷笑,“朕傷懷钰?朕愛惜懷钰,都隻覺來不及。”
懷钰唇色蒼白,雙手顫巍巍地抽出腰間小劍對着他,“你别過來。”
宋輯甯搖首步步逼近她,低歎:“阿钰當真是令朕心痛至極。”
第二次了,這是她第二次用刃器直指他心脈。
宋輯甯畢竟常年在沙場淬煉,懷钰那點子身手于他而言不過是花拳繡腿,宋輯甯俯身将懷钰纖腰一折箍入懷中,未及懷钰驚呼,緊扣她皓腕稍一使力,小劍應聲墜地。
宋輯甯貼近懷钰鬓邊低笑,呵出的氣息掠過她耳後,“難怪自宋靖窈出嫁後,阿钰行為舉止有異,從前從不願同朕多待,近日竟是日日同朕待在一起,想來是宋靖窈,将實情告知你了罷?”
父皇彌留之際,召集一衆皇子公主,告知這地牢的存在,甚至連太後都不知曉。
當日他聯合群臣于立政殿逼迫宋安退位,畢竟是親兄長,那會兒他是有真的心軟,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所射那箭有意避開準頭,偏離宋安心脈。
太後隻當宋安已被他所弑,後又聽聞懷钰承诏令回宮,私以為懷钰也牽涉其中知曉實情,從此一病不起。
那時宋靖窈還未被禁足,半夜私自潛行至地牢,偷偷推開棺椁窺探,裡面根本沒有宋安的屍身。
宮中能藏人且還不會衆人知曉的,唯有地牢,她偷偷進内瞧見宋安,被蘇衍發現後驚駭不已,情急之下往外奔跑,倉皇間跌墜石階,折斷腿骨。
太後被禁步,绮蘭殿宮人盡數更易,親衛輪番值守,宋靖窈忍淚噤聲,為保太後性命,不敢吐露地牢所見分毫。
他竟算漏,宋靖窈得以離開大昭,怎還會對懷钰守口如瓶。
将懷钰按入懷中,宋輯甯雙眸斜睨宋安。
這般不堪落入宋安眼中,懷钰竭力掙紮,“你松開我!”
宋輯甯捏住懷钰下颌,迫她仰首直視宋安正臉,直視宋安如今狼狽模樣,“阿钰應是一直想知曉真相罷?不若讓他,一字一句的告知于你,可好?”
懷钰傷心的搖首,聲嘶力竭:“我不要聽,我不要聽,我不願聽。”她不要知曉什麼真相了,她什麼皆不想知曉了,“生在天家,便定要如此骨肉相殘麼?”
宋安指節寸寸收攏,拳頭攥得作響,偏首阖目不願見及懷钰淚流滿面的痛苦模樣,嗓音喑啞:“何必把懷钰牽扯進你我的恩怨?”
“放開我,放開我……”懷钰身子止不住的發顫,覺着有團灼火在經絡間遊走,灼燒得她全身無力,雙腿從未有過的酸軟。
宋輯甯薄唇擦過懷钰耳後,“隻是不知真相,阿钰當真有心得以承受麼?宋安既然不告知于你,便讓朕來告知你。”
宋安瞳孔驟縮,“别。”
宋輯甯故作漫不經心道:“太後昔年設計朕生母,緻其失迹至今,而後為宋安順遂,奪朕軍功,阿钰曾同朕說,軍功不過身外之物,朕聽你的未同宋安有任何計較,誰曾想太後竟是一點活路不給朕留,刺殺、下毒無所不用其極。”
懷钰擡手緊掩雙耳,宋輯甯緊握她小臂掰開,強迫她聽着,“你眼前此人,優柔寡斷,僅重簪纓之子,不顧黎民才子,是被群臣合迫下位的,連你父親也參與其中,朕留他性命,原是想着來日阿钰若是膽敢逃離朕,朕便用他項上人頭做餌,逼你留下,如今阿钰既已發現他,那便是再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