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清嘉以為自己能夠坦然接受,但是自己很清楚所謂的坦然接受根本不可能,坦然接受一個活生生的人就這樣被炸死嗎?正常人都做不到。
她有時候也在想,或許沒有想起自己是二十一世紀的人,可能痛苦會更少一點。
作為一個在紅旗下長大的孩子來到這個戰亂紛飛、人命如草菅的時代,再加上她的前半生被父母保護得很好……所以她至今無法釋懷被炸死的老婦人、抱着鄰居的男孩被炸得血肉橫飛……
而且在逃難的路上,她和芙蕾雅兩名女性在男人看來如同落入狼群的羊羔……所以她們開了槍,毫不猶豫,沒有一絲後悔。
作為一個知道曆史走向的人,謝清嘉無能為力地看着弗裡德裡希和海因裡希走上一條被世人臭罵的道路,看着他們成為政客的棋子,看着他們随時可能會死在戰争中........
謝清嘉說着自己在步行回巴黎的路上發生的事情,雖然她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但是還是高估了自己,越回想越失控……她本來就不是什麼很堅強的人,上輩子的年齡定格在二十三歲,剛出來工作沒多久,然後在水晶之夜那晚想起了所有的記憶。
她想回家。
不是說謝慷仁和林昭對她不好,她很喜歡這輩子的家人,隻是——那個紅旗飄揚下的家更能給予她安全感,她不用擔心會看不見新的一天,不用擔心自己會在睡夢中被炸死,不用擔心自己說的一句話就給父母帶來不必要的麻煩........
弗裡德裡希站起來伸手把哭得顫抖的謝清嘉攬入懷裡,撫摸着她的頭,任由她的眼淚弄濕自己的衣服,一時之間兩人皆沉默,她說得對,他很清楚哈瓦斯通訊社那些辭職的員工會做什麼,無非就是另行成立抵抗組織。
他隻是不想謝清嘉有什麼事情瞞着自己。
他是她的好朋友,他們一起長大。
聽着謝清嘉帶着哭腔說着在路上遇見的事情,弗裡德裡希無言了很久,他知道戰争肯定會有犧牲,戰争肯定會充斥着鮮血與暴動,但是這些話她很清楚,兩人心知肚明,打仗最終受苦的是平民。
青年到最後隻能幹巴巴地說一句:“我很抱歉。”
“........”謝清嘉與他對視了片刻,别扭地轉移了話題,她覺得弗裡德裡希還不如不說了,“弗裡德,赫爾嘉在德國怎麼樣?”她想了想,兩人,包括以後遇見海因裡希,都無法說當下的事情,因為一旦說到當下的事情,三人就會有紛争。
唯獨曾經在德國的經曆不會踩雷。
弗裡德看着情緒逐漸平穩下來的謝清嘉,他摟着她的腰依然沒有松手,有着自己私心的男人難得享受着與她的時光,他知道有很多事情不适合現在說,橫跨在兩人面前的是戰争與種族,正如海因裡希說的,他們不能把謝清嘉置于危險之中。
弗裡德對赫爾嘉具體做了什麼并不關心,他隻是從埃裡克的口中聽到了赫爾嘉在某個滑翔研究所擔任一名研究院的助手,收集氣象數據和運輸郵件,直至1940年5月,滑翔機突擊隊才被正式部署在比利時的戰鬥中。
埃裡克在信裡寫道,赫爾嘉及其那名研究員因滑翔機在比利時戰役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兩人的事迹被從國家級報紙到彩版少女聯盟書均記載,兩人一時之間風頭正盛。
直到今晚的最後,謝清嘉看着準備要離開的弗裡德裡希,糾結了一番還是問出了薩迪的事情,“弗裡德,你知道薩迪·巴比爾的消息嗎?”
無論如何,她還是想要知道薩迪的消息,是生是死都好。
弗裡德裡希的動作一頓,他看着鵝黃色燈光下的謝清嘉,少女面容溫柔,隻是雙手握成的拳頭透露了她的緊張。
“如果巴比爾先生還活着,或許到時候你的好友茱莉亞能給他寫明信片。”弗裡德裡希的聲音冷靜,這次帶上了幾分無情。
面對弗裡德裡希這個等于沒有回答的回答,謝清嘉看着他,青年站在原地,他沒有回避自己的視線,她看不透那雙宛如大海般的眼眸下到底藏着什麼想法,隻是微妙地感覺到在隻要涉及德國的事情,他絕對不會向外透露半分。
“莉莉,在這段期間,聽話一點。”弗裡德裡希這句話暗含警告。
謝清嘉僵硬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謝清嘉照常去參加紅十字會的培訓,她意識到無論以後要做什麼,現在多學一點急救知識,萬一未來能保命了,因此上課的時候倒是拿出了當年高三備戰高考的那股拼勁來學,其中一位老師是謝慷仁的同學,他還以為謝清嘉需要多休息一段時間才來上課。
放學的時候,謝清嘉碰到了在外面等自己的芙蕾雅,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情,身材高挑的芙蕾雅笑着說道:“我去了你家的中餐館找你,你媽媽說你在紅十字會上課。”
“芙蕾雅,你找我是有什麼事情嗎?”謝清嘉背着包和芙蕾雅走在馬路上,因芙蕾雅身材高挑樣貌精緻,偶爾也會有坐在露天咖啡廳的德國士兵向她吹口哨,兩人當做什麼都沒有看見,什麼都沒有聽見。
這是謝清嘉第一次去芙蕾雅在巴黎的小公寓,她居住的公寓樓從外觀上并不怎麼豪華,甚至還有些破舊,不過這也讓這棟公寓樓避開了德國人的入住,而那棟富麗堂皇的麗茲酒店成為了德國軍官入住的首選地方。
芙蕾雅給謝清嘉倒了一杯紅茶,她知道中國人的口味,不喜歡在茶裡加亂七八糟的東西,然後坐了下來,她看着精神狀态比步行回巴黎的那段時間好多的少女,松了一口氣,無論發生事情,家庭是所有人的港灣。
“莉莉,你想去新聞資料通訊社還是自由法國通訊社?”芙蕾雅問道,哈瓦斯通訊社成為納粹的宣傳工具,那麼這個通訊社已經不适合繼續呆下去了。
謝清嘉糾結了一下,她迷茫地問道:“芙蕾雅,你打算去哪個通訊社?”
芙蕾雅輕輕歎氣,謝清嘉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孩子,又從小到大被家人和好友保護得那麼好,“莉莉,如果你要做出和我同樣的選擇,那麼代表着你随時會處于危險之中。”侵略者怎麼會允許占領區出現反抗他們的思潮,這條路随時都會沒命。
她想過不告訴謝清嘉哈瓦斯通訊社的一些同事成立别的通訊社的事情,但是又覺得不說........畢竟她沒有權利決定面前這個十九歲的少女的人生。
如果謝清嘉是活在沒有戰争的年代,或許做的每一個選擇都不用那麼小心翼翼。
謝清嘉沉默了很久,她坐在椅子上不知道要如何選擇........窗外傳來了小孩們的歡聲笑語,偶爾還有成年人之間的調情話語,一旦想要做出去通訊社的選擇,她的腦海裡就會浮現出謝清越說的那句話.......
“沒關系,你不用那麼着急做出選擇的,決定好了再告訴我,在法國的兩個通訊社等你加入。”芙蕾雅拍了拍謝清嘉的肩膀,都是有家人的,做出每一個選擇都必須要考慮是否會讓家人處于危險之中。
芙蕾雅目送着謝清嘉背着包離開這棟老舊的公寓大樓,笑着和擡頭望過來的少女說再見,随後她把窗戶關上的那一刻,卧室裡走出了兩名男人和一名女人。
“芙蕾雅,我還以為你打算讓她去發傳單了。”說話的是那個胡子拉碴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