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拳擊課打得暢快。憶芝揮出最後一拳,嘴裡喊着“不行了”,一頭躺在拳台邊,大口喘氣,滿身汗水。身體的疲憊反倒帶來一點脫力的快感,讓她短暫地覺得活着還挺帶勁。
教練玲子踢了下她小腿:“今兒晚上,CANDYBAR,去不去?”
見她閉着眼睛不應聲,又補了一句:“我幾個師弟也去,體大的。”
她原本放松得快要睡着,聽見“夜店”和“體育生”幾個關鍵詞,眼睛唰地睜大,撐着手臂坐起:“去!必須去!”
一想到夜店裡生機勃勃的體育生弟弟們,她整個人都活了。但念頭一轉,想到下午還得去相親,又像被抽了筋骨似的倒回去:“可我現在要去相個親,對方是個……啥教授來着,‘獨角獸’?”
玲子坐在旁邊幫她拆拳套,頭都沒擡:“還殺豬盤呢。說吧,幾點打電話救你,我現在就設鬧鐘。”
憶芝一偏頭,笑得賊兮兮的:“四點五十吧。跟對方約的四點半,二十分鐘足夠讓人看清現實了。”
玲子摘掉她一邊拳套,又把她另一隻胳膊拽過來:“對方幹什麼的,真的是個老闆?”
“我媽說是。胡同裡老鄰居家的兒子,他們家在我出生前就搬走了。現在對方的媽媽,和我媽在老年大學又遇上了。”
她嗤笑一聲:“我估計相親這事,人家就是一客氣,我媽還真當真了。”
玲子笑嘻嘻地打趣她:“還是對方主動?那你随時準備嫁入豪門吧。”
她笑着伸腿踢玲子,還沒踢着,就被一巴掌拍了回去。
憶芝在健身房草草沖了澡,頭發都還沒來得及吹幹就往外跑。眼看時間緊了,走到一半卻又慢了下來。路邊搞活動的地推小哥長得太帥,宣傳單都遞到她臉前了,她實在找不到理由不下載。
臨走時,小哥送了她一個紀念品鑰匙鍊。是一隻胖橘,舉着個小啞鈴,臉憋得紅撲撲的。她一邊甩着鑰匙鍊,一邊掏出手機給相親對象發消息:
【不好意思,有點堵車。】
寫字樓在CBD核心地段,門口是“知見集團”的巨大Logo。空曠的大堂裡灰塵比人還少,音樂輕緩,空氣裡還帶着一股說不上來的香。
她進門還愣了幾秒,就被穿着黑西裝的保安小哥請上了電梯。
憶芝這身打扮,加起來不值兩百塊的T恤、牛仔褲和闆鞋,跟電梯鏡面裡的反光一比,像是誤闖貴寶地的遊客。她心裡嘀咕:這地兒的保安哥估計工資都比我高。
保安全程“護送”她上了二十幾樓的咖啡廳,在門口跟服務生低聲打招呼:
“靳總的朋友。”
服務生臉上浮起标準的職業微笑,也輕聲回應:“羅小姐您好,請跟我來。”
雖然服務生垂着眼,她還是能感覺到,他從眼皮縫裡把她打量了個透,像是在用眼神評估着,“靳總的朋友”值不值票價。
她走在後頭,路過每一張桌子都像經過一道安靜的X光機,忍不住擡聲調侃:“哎,你們這兒大聲說話,是要判幾年啊?”
服務生愣了一下,還是沒忍住輕笑出聲。
窗邊座位的光線正好,從落地玻璃望出去,能看到半個CBD井然有序的安靜與忙碌。咖啡廳裡服務生行走無聲,連咖啡杯碟落下都輕巧得沒有一絲響動。靳明在這種地方習慣了,沉穩、克制,一切都在可控範圍内。
“她家境一般,看照片長相還行,個兒不高,性格……聽說是個随性的人。”
母親在電話裡是這麼說的。能用“還行”和“随性”來形容,已經算是難得的客觀了。相親對象是她老街坊的女兒,這次見面更像是一場“人情回訪”。
母親說得輕巧:“見見就好,喜歡就發展,不喜歡就當交個朋友。”
靳明沒打算反駁。他一向把這種事情當作行程安排的一部分,照流程走,點頭寒暄,坐滿半小時就算完成。既然五點以後還有會,便順手将相親地點定在了寫字樓裡的咖啡廳——省事,安靜,效率至上。
他提前五分鐘下來,對方卻發來信息,說路上堵車。
【沒關系。】
他回複得簡短,視線重新落向窗外的一線天空。
他吩咐助理将剩下的文件送過來,正好趁這點空當,把未處理的部分看完。
服務生帶着憶芝走向靠窗的位子。桌邊坐着兩個男人,一個靠窗,背對門口,正翻着一疊資料寫寫畫畫。另一個面朝落地窗,低頭看着手機,笑着把屏幕遞過去,兩人湊在一塊兒正低聲說着什麼。
“靳總,羅小姐到了。”
坐在外側的助理率先站了起來。
憶芝幾步上前,笑着伸出手:“靳總,您好,我是羅憶芝。讓您久等了哈,不好意思。”
助理輕咳一聲,正要出聲解釋,靳明也已經站起來,擡手與她輕握了一下。
“羅小姐,你好。”
她不算傳統意義上的“打扮得體”。頭發還帶着水氣,衣着随意,甚至連鞋帶都沒系緊。但整個人立在那裡,眼神坦然,不遮掩,也不刻意親和。
像是早就知道自己格格不入,但并不打算為此改變什麼。
他心裡劃過一個模糊的判斷:“不是不懂規矩,是懶得配合。”
憶芝愣了一下,方才明白自己認錯人了:“你才是靳總?”
助理忍不住低頭笑了一聲。
她挑挑眉,目光在兩人之間來回看了看,嘴角慢慢勾起一絲笑意。
“那……靳總,是打算帶着助理一起相親?”
靳明沒有接話,隻是微微點頭,做了個“請坐”的手勢,順手将文件推還給助理。
助理接過文件:“靳總,那我先回去。”
他點頭,桌邊重新隻剩下他們兩個人。
憶芝往椅子上一靠,剛要翹二郎腿,眼睛一瞥四周,又把腿悄悄收了回來,坐直了些。
這地方跟自己平時常去的連鎖店,網紅咖啡館,根本不是一個維度。
服務生個個穿着深色長圍裙,走路沒聲音,說話壓得極低。哪怕隻是遞上一杯水,也像是做完排練才端出來的。
空氣裡是面包和咖啡的味道。極幹淨的香,有黃油塗上現烤面包的奶味,混着糖粉過篩後揚在空氣裡的微甜。
更别提坐了八成滿的客人。每一個都像是從财經雜志上走下來的,隻不過更松弛,也更真。
這地方會讓人本能地放輕聲音、收住動作,像是在與一種長期訓練過的秩序打照面。
服務生過來點單,她瞄了一眼菜單,生怕全是英文的,自己還得不懂裝懂。看都沒看就遞了回去:“美式就成,熱的吧。”
她沒說大杯中杯,估摸着這地方也不講那一套。
服務生轉身走了幾步,她才想起來:“哎,麻煩您,幫我拿包糖,不要代糖哈。”
這句有點大聲,周圍幾張桌的目光紛紛投了過來。
有人隻是随意一瞥,有人目光帶着點審視,還有幾道視線明顯落在了她對面的靳明身上。
好奇、揣測、甚至評估。
她心裡明白,那些人八成在想:“靳總和這個姑娘,是什麼關系?”
憶芝低頭笑了笑,沒打算接招。不是怕露怯,而是怕自己要是回望,那些人還得裝作沒看她,她都替他們累。
她沒說話,嘴角卻先忍不住翹了起來。笑意來得很自然,像是腦子還沒準備好,神經先動了。
靳明一邊輕攪咖啡,一邊掃了她一眼,視線在她臉上微微一頓:“在笑什麼?”
她沒料到他會問,猶豫了一下:“沒事兒,突然想起剛才和服務生說的話了。”
他挑了下眉,像是在等她說下去。
她笑了笑:“我剛才進來的時候,問他——你們這兒大聲說話判幾年?”
靳明被這句話逗樂了,嘴角輕輕一勾:“第一次警告,第二次遣返。”
他笑着看她,語氣難得松了些。
憶芝也笑出聲來:“哎喲,您還挺有幽默感。”
“偶爾。”他收了笑,端起咖啡抿了一口。
他的手指輕輕點着桌面,等她把糖倒進咖啡攪勻,開口道:“你對這次相親,有什麼期待?”
“我能有什麼期待?”她低頭攪着咖啡,語氣懶洋洋地滿嘴跑火車,“高高興興相親來,平平安安回家去。成麼?”
她擡頭朝他一笑,眼裡像是摻了點調皮。但很快又收住了笑意,表情認真了幾分。
“要說期待,還真有。”
他放下杯子,微微前傾,像是認真在聽。
“能麻煩您回去和伯母說,您沒看上我嗎?這也是實話,對吧。”
她兩手扒着桌邊,眼神認真得反而讓人不太好敷衍。
“主要得您先說,快說,現在就說也行。要不然回家我媽問我,我要是說沒看上您,她八成得罵我不懂好歹。”
說到這兒她挑了挑眉,像是在等一個心照不宣的理解。
靳明沒有立刻回答,隻是看着她。
這跟他預想的相親場面完全不一樣。
通常在這種場合裡,不管雙方有沒有興趣,多少都會做一點客套的嘗試:比如寒暄幾句,象征性地聊聊職業愛好,就算心裡早已覺得不合适,也會維持一份體面。
更何況,很少有人會覺得他“不合适”。
他三十一歲,作為創始人的科技類公司早已具備上市資格。出身清白,教育背景穩定,從家世到履曆都挑不出什麼漏洞。
在這種以條件為權重的社交秩序裡,他的名字出現,通常不需要自我介紹,先入場的那一份“合理期待”就已經擺在那裡了。
他也習慣了那種默認的期待。
習慣了對方嘴裡若無其事、眼神卻早已打量完他的穿着和配飾,習慣了那種“沒表現得太熱情”的示好。有人自持穩重,有人主動熱絡,無論哪種,都不會跳脫出“希望留下好印象”的框架。
可眼前這個人,不是。
他看的出來,她是真的對他,甚至對這個相親本身,毫無興趣。
“你想讓我直接回去跟我母親說,我沒看上你?”他終于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