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裡客人少,謝棄起身的動靜立刻引起了掌櫃的注意,掌櫃走過來按住他道:“别管别管,晦氣得很。”
“他,是什麼人?”謝棄重新坐回去,向掌櫃打聽,“他拉的是?”
“是死人,”女掌櫃很是熱情好客地和謝棄聊天,“拉車這個是城裡的運屍人,遊蕩在城裡的乞丐死了,還有刑場上的犯人被砍頭或絞了,總不能就放街頭巷口,任其被野貓野狗啃了或是發爛發臭呐,總得有人把他們運出城去埋咯。”
說着她起了身,去到窗口那沖着運屍人大喊:“趙老倌,你拉快點的,吓到人怎麼辦?!”
外面的趙老倌脾氣暴躁地回應:“吼什麼吼,你怎麼不來拉!沒吓到别人,就吓着你了!”
掌櫃與他對罵:“是,就吓到老娘了!”
“那遺體,都要運到,城外哪個,地方?”謝棄也起身走到了窗口,眼見那趙老倌轉頭又跟别人吵上了,都讓他快些走,别在自己門前停留。
女掌櫃一甩帕子,快速關了窗戶,拉着謝棄的手腕坐回原來的位置上去:“運到西城門外的亂葬崗。”謝棄長得好,她也就願意多和他說幾句,“那地方在下風位,又有片林子,死屍往那或扔或埋,沒那麼大的屍臭味。”
“那林子裡的樹肯定長得又高又大。”宋庭遇方便回來,徑直走過來坐到謝棄身側的位置上。
掌櫃瞅着宋庭遇又看了一眼謝棄道:“你這仆從實在沒規矩,怎地直接就坐下了。”
仆從?宋庭遇疑惑地指着自己,我是仆從?他看向謝棄,想讓他給掌櫃解釋,謝棄正愣神呢,便隻好由他自己說明:“我不是他的仆從。”這一句足夠了,沒必要多作解釋,宋庭遇轉而笑起來揶揄,“掌櫃的你也别以貌取人嘛,俗話說得好,他美他開花,我醜我避邪,至少我就沒有被别人騷擾的顧慮。”
掌櫃也聰明極了,猛地一拍桌喝聲:“誰騷擾了!”
一掌把正在沉思的謝棄也震懾住了,他回過神疑惑問道:“怎麼了?”他不明所以,甚至都沒有注意到宋庭遇已經回來,就坐在他身側的凳子上,隻繼續向掌櫃的打聽,“那請問,運屍人,尋常多久,就要運屍?”
與謝棄說了這麼多話,掌櫃這才意識到氣質出衆的小公子,居然是個結巴,一時心軟氣也不好沖他發了,白了宋庭遇一眼道:“趙老倌和他的闆車隔三差五就從這裡過,沒往這過的時候,八成是在别的巷道街口。”
“城裡有,那麼多乞、丐和犯人死去?”謝棄被她的回答給震撼到了,“為何?”
“小公子你還真是不食人間煙火,也不識得民間疾苦,”掌櫃被他的問題給問笑了,“不正是惡人當道……哈啊,不說了,我還有事,你們若不嫌棄就安心在小店住着,四處打掃得可幹淨了。”
她站起身,又白了宋庭遇一眼才離開,宋庭遇報之以一笑,轉而用手拐謝棄一下:“有那麼驚訝嗎?不都是稀松平常的事。”
謝棄正身朝向他:“我在啟州,城中,就沒見到什,麼乞丐。”
“有啊,怎麼沒有,”宋庭遇語氣和掌櫃一樣漫不經心,不是因為他們冷漠無情,而是司空見慣,也無能為力罷了,“啟州城裡也有乞丐和運屍人,據我所知,運屍人就是從乞丐堆裡找的,城中乞丐死光了,運屍人沒法往官府領辛苦錢最後也死了,然後,再派人把守城門,不讓别處的乞丐流民進城,城中不正是一派百姓安樂的景象了麼。”
“……”這可真是謝棄想象不到的,他欲言又止,最後無奈閉口不言。
宋庭遇擡起手按在他肩膀上道:“什麼是人間,人間就是人被生下來,吃糠咽菜養到七八歲,養得住的就勉強養着,養不住的要麼餓死病死,要麼被賣往各處,有長相的,不是被賣入青樓楚館為妓為娈童,就是被賣到達官貴人府中為奴為婢,沒長相的,隻能是些雜役、佃農、下九流,日夜辛苦還填不飽肚子……”
“怕死的丢臉抛面,成了東讨西要的乞丐,成了寄人籬下、人人喊打的老鼠,不怕死的,或麻繩一根懸梁自絕,或投河奔井葬身魚腹;遇到天災人禍就又是另一副樣子了,一步見一屍,一腳踩一截白骨,或許易子而食,或許淪為菜人肉人。”
“道長,你看這就是人間,”宋庭遇看着謝棄越來越白的臉色,淺淺笑道,“反正生生死死,衆生皆有去處——”
還沒說完,謝棄猛地伸出手去,堵住了宋庭遇的嘴巴,他紅了眼睛,一副泫然欲泣的樣子,啞着聲音道:“别說了,求你。”
話音未落他猛地起了身,消失在了大堂中,動作快得隻讓别人感覺到掠過了一陣風。
宋庭遇還維持着一手搭在别人肩膀上的動作,見人都不在了便冷笑一聲縮回手來,然後他看到了那隻手背上有一滴眼淚。
是謝棄的眼淚,剛剛縮手回來居然沒有抖掉。
宋庭遇盯着淚珠看了片刻,毫不客氣地将手湊到嘴邊,伸出殷紅的舌頭将那滴淚卷入口中,而後站起身循着謝棄離開時帶起的風,準備上樓去休息。
臨上樓梯時,被掌櫃伸手擋了去路:“你這小子,不懷好意。”
宋庭遇微眯了眼睛湊近掌櫃,像條剛吞了兔子飽腹的毒蛇,餍足懶笑着将自己的惡劣毫不猶豫地朝一個陌生人顯露:“你說,衆生皆苦,憑什麼他就能置身事外,不如,讓天真者不再天真,也把他拉入痛苦的泥潭中?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