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轎裡清幹淨了,姜青野反客為主,拿了桌上的青瓷蓮口杯,取了自己腰間的水囊倒了酒遞給蕭懸黎。
“喝一口吧,驅寒。”剛剛他抓她的手腕,有些冰涼。
蕭懸黎從善如流,一飲而盡。
“隻因為你打了他,他連血脈相連的情分都不顧送你來和親,可真狠。”姜青野的目光不避嫌地落在蕭懸黎面上,怒其不争。
當面和官家争執揭短的狠勁兒呢?
怎麼就乖乖出來和親?
蕭懸黎皺了眉,溫聲反駁:“打他的是你,如果我不來,恐怕憑我面刺聖人之過的功績也活不到今天,而且——,算了。”
蕭懸黎看了姜青野一眼,而且我和官家争執還不是為了你。
她沒立場,也說不出口。
“入了夜,我護送你去西南。”姜青野重新将水囊塞回腰間。
絲毫不覺自己這話是在公然抗旨。
“不可!”青瓷茶盞落在桌上輕磕一下,不大不小地咚一聲,“我是奏禀官家自願替照楹和親的,身負維系兩國和平之責,怎可無功而返。”
姜青野正色道:“北境軍的鷹旗還插在高陽關石碑上,何須遣妾安社稷?”
蕭懸黎眸色深深,隻看了他一眼便匆匆收回,幽幽道:“可北境軍的傳人,成了皇城司爪牙。”
姜青野不足而立,已登樞密使之位,升官速度之快,大涼曆朝,絕無僅有,他手上沾過的同僚的血,隻怕不比從前北境殺敵沾得少,可不正像是皇城司的狠辣作風。
彼時拳頭向外,如今隻剩同室操戈。
觸及姜青野的傷心事,他眉頭一擰便要發作,可目光觸及那張帶着淡淡淚痕的臉,傷人的話怎麼也說不出口。
隻能硬梆梆撂下一句:“那也輪不到你來逞英雄!”
“這不是逞英雄,小姜将軍。”
輕聲卻堅定地一句小姜将軍,把姜青野叫啞了火。
好像這些年的處心積慮都沒發生過,他還在父兄手底下做一個小小先鋒官,駐紮巡防,提槍躍馬,彎弓殺敵。
那就更不能叫她一介弱質女流深入虎穴換取和平。
姜青野打定了主意,不再與她多言,起身準備下轎時,轎身劇烈晃動了下。
姜青野習武之人,飛快穩住了下盤,還眼疾手快地伸手拉了蕭懸黎一把,避免她帶着這一頭珠翠磕在銅車壁上。
“怎麼了?”看他面色不虞,難不成這響動不對勁?
姜青野指了指轎門上梁,“契丹穿雲響箭,此箭非六石弓不能開,有這等臂力,隻能是耶律諒拙。”
姜青野掀開轎簾,徒手拔出了插進轎門橫梁上的響箭,遞給蕭懸黎,“他臂力不佳,估計隻有這一箭之力,不足為懼,我去會會他。”
他掀簾出去,朱簾翠幕鑽進來,翠幕臉色凝重起來,“娘子,契丹一個小隊從北邊來了,嚷着是來接親,卻穿了重甲胄。”
蕭懸黎心裡有了數,眼神一凜,“那便不是接親,他是獵鷹來了。”
車外的騷亂與刀兵之聲也驗證了她的猜測。
蕭懸黎正了正頭冠,舉起團扇遮住下半張臉,囑咐朱簾翠幕:“你們兩個在轎子裡,發生什麼動靜都不要出來。”
說完她昂首挺胸地踏了出去,有她這和親新娘在,契丹若不停手,便是背信棄義,大涼打回去有理有據。
富相公舉着砍刀閉着眼胡亂揮舞,倒是沒受什麼傷。
稍遠處正與姜青野纏鬥的人鐵甲鐵盔手持長柄骨朵,正将骨朵上的蒺藜砸向姜青野的面門。
姜青野持刀格擋,倒也未見吃力。
這人應該就是姜青野方才提過的耶律諒拙了。
蕭懸黎不懂武功招式,但她能感覺到比起用長柄武器五大三粗的契丹武士,姜青野的怒氣更盛,出手更急。
對面的花臉武士也注意到了這一點,輕佻一笑露出一口黃牙,下劈骨朵時上下打量姜青野,操着一口硌牙的漢話刺激他:“你不如你父親耐打,這骨朵打爛他的腦袋時,他也沒露出這個表情。”
姜青野氣息陡然一滞,下手章法也亂了一瞬,與身經百戰的對手對陣最忌分神,就這一瞬,便被契丹武士抓住機會,一骨朵打在他肩頭。
打得他肩膀綻出血花。
蕭懸黎看得心急,高聲喊他:“小将軍,莫要意氣用事,擒賊先擒王。”
二郎,不要意氣用事!
父親最後對他說的,也是這一句。
姜青野摁着壓在他肩上的骨朵,用兩敗俱傷的方式盡全力往身前一拽,契丹武士沒防這一手,被借勢躍起的姜青野踹倒在地。
那柄重錘被姜青野奪過,插進了契丹武士的铠甲中。
這人硬氣,沒吭一聲,屈指成哨,吹了個古怪的調子。
原本與大涼送親隊伍纏鬥的契丹小隊立刻往這武士身邊回防。
還有同方才在轎中聽到的一樣的聲響傳過來。
“小心!”
貼着轎子站的蕭懸黎動作快過腦子,姜青野聽到她的提醒回頭看時,蕭懸黎已經擋在他背後。
那被六石弓射出來的第二支穿雲響箭,穿透了蕭懸黎的胸膛。
她頭頂那盞尊貴的冠先落了地,姜青野接住她時才發覺這人究竟有多輕。
蕭懸黎的血止不住地流出來洇濕了她的嫁衣。
她已經感覺不到疼了,有些遺憾也有些釋然,努力地睜大眼睛去看小将軍,卻怎麼也看不清他的面目,耳朵裡嗡嗡聲響成一片,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
他抱得這樣緊,是在替她惋惜吧,她這樣年輕,就要死了。
“小将軍,”她有些替他擔心,“契丹有兩個能開六石弓的人了。”
她聽不見姜青野的聲音,隻能自顧自交代自己想說的。
她努力将胳膊擡起一些,露出自己腕上的玉镯給小将軍看,示意他将镯子褪下來,“懸黎無所願,但求将軍,應承太後,照拂我母,保全照楹。”
“姜青野。”她最後一次喊他的名字,“北境雄鷹翺翔在北境吧。”
别回汴京去爾虞我詐了。
明明是出于本心的以身相護,卻還是算計着讓他惦記這一次救命之恩,讓斬殺朝臣的複仇刀重新成為大涼北境的堡壘。
雖然她不後悔這樣做,但如果有來生,她一定不要過這樣的生活,蕭懸黎有些可悲地想。
蕭懸黎還剩最後一點力氣,想碰碰姜青野的臉,卻在即将觸及的那一刻,手臂無力地垂了下去,永遠地閉上了眼睛。
永遠都在滾着黃沙的高陽關,落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