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靜純從中學起,就收到不少表白,聽黑天鵝童話長大的她有超乎年齡的成熟和冷漠。
紀鳴舟的話,往她的心潭投了一顆石子。她以為自己的心很硬,并不為此動搖,“我不考慮交往男友。”
然後,她看見紀鳴舟微微垂下頭,很輕很細微的動作,卻使平靜無波的深潭出現了一圈漣漪,以一個貝靜純無法掌控的速度無限擴大——那顆石子浮上來了,紀鳴舟本人還不知道。下雨天淋濕全身的大狗被主人關在門外,也是這麼低着頭。貝靜純移開目光,她不該有這種奇怪的聯想。
他們剛剛捅破了一層窗戶紙,又好像什麼話都沒說,氣氛凝成微妙的結界。
墨鏡擋住了紀鳴舟的眼,無法窺出任何情緒。
貝靜純正色,“我有一份忙碌的工作,時常需要出外勤。月底即将開學,我還是一個未完成學業的大學生。”
“你很優秀......”她讪讪笑了下,補了一句。
“因為我很優秀,所以你拒絕,”紀鳴舟音色凜冽,“剛才也是這樣拒絕那個人嗎?你知道他是怎樣的人嗎?”
貝靜純聽到他說出“裕民大廈”和對方的反應,判斷出了周亞峰是誰。隻是這件事跟拒絕紀鳴舟,不能相提并論。
紀鳴舟摘下墨鏡,燈光把他的影子拉長,籠罩住了面前小小的身影,“我先載你下山。”聲音輕起來,似缭繞在山林間的霧。
貝靜純蓦地意識到,兩人離得好近。
“謝謝,我想自己走下去。”赤腳的姑娘穿上高跟鞋,又站得筆直。黑暗中的眼睛靈動,像點綴了細碎的星辰。
“我載你,跟剛才的話沒關系。”當他是個多管閑事的路人也行。
“我明白,我的選擇也跟剛才的話沒關系。”
紀鳴舟抿唇,他不喜歡自己的理智脫離掌控的感覺,愈細想、心情愈惡劣。這股情緒來得毫無由頭,他說不出原因。滿懷期待的火焰被一下子撲滅的滋味并不好受,驕傲的自尊心忍不住讓他變成刺猬:“不然你以為自己是誰?”
話落,他愣住了,貝靜純也停了腳步,語氣淡淡,“對,我誰也不是。”
燈光照在她半邊臉頰,像隐入雲層後一輪朦胧的月。
懊悔萬分,有道聲音在紀鳴舟心裡掙紮呐喊:不!告訴她,你是!
他翕動了下嘴唇,最後還是沒有發出聲音。她不會明白他心裡在想些什麼。
言不由衷的挫敗感,說白了是他自找的。他自讨苦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現狀就是進一步沒資格,退一步舍不得。如果管不住自己的心,至少先不要讓她知道。
機車馬達無能轟鳴,急速掠過自己身邊帶出的一陣風,貝靜純吓了一跳,摁住揚起的裙角。
随後紀鳴舟又做了一件事後反思會懊惱撞牆的、極其愚蠢的舉動——貝靜純每走十幾米,他的機車轟天響往前沖。等她走近,他再沖。
貝靜純無語,這種你走我趕、你再走我再趕的樣子,好、幼、稚!
紀鳴舟自然也覺察到這點,真真是應驗了批評家皮薩列夫的名言:【思想上的錯誤會引起語言上的錯誤,言論上的錯誤會引起行動上的錯誤。】
下一秒再加速,車身呼嘯而出,一頭咆哮的猛獸,消失在了貝靜純的視線盡頭。
周圍重新陷入靜谧,山頂最高處燈火通明,纜車如海中遊魚往返。再往山下望,中環璀璨。
1882年,清朝駐美大使伍廷芳首次提議修建港島電車系統。山頂纜車通車前期,頭等車廂僅供港英官員和住在太平山的白人使用。貝靜純仿似穿越回更前的無纜車時代,靠人腳往返中環和太平山頂。
山上山下兩種景象,對比鮮明又割裂。
「Findlay Path」,行至芬梨徑站牌前,貝靜純等小巴,仰頭眺望黑幕似的天空,有種身為蜉蝣的眩暈感。
正值周末,許多人來此觀賞維港夜景。“芬梨”與“分離”諧音相同,衆人會避開行經芬梨徑,她卻在上面大步流星。
這山頂何其矜貴,世間能有幾對伉俪能夠地老天荒?
代入紀鳴舟的立場梳理了一遍經過,手心尚未痊愈的傷疤隐隐作痛,張開再握緊,除了撕扯的刺痛,什麼也無法抓住。
*** ***
回到家,胡秀美聞聲跑來,迫不及待:“怎樣?”
“不歡而散。”
“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
胡秀美收起假笑,追問,“你給我說清楚!”
“舅母,我很累了,明天再說好嗎?”貝靜純沒看見貝秉亮的身影,可能被診所急召回去了。
“你個衰女,又擺臭脾氣了?”胡秀美着急,一把鉗住她手腕,“我不是千叮萬囑你要好好同周家少爺談談嗎?你知他是什麼身份嗎?”
手腕被周亞峰掐的淤青處生疼,為什麼每個人都專掐同一處?
“周亞峰同我話不投機,兩人不歡而散。舅母,我不結婚,我真的很想繼續讀書。”
“什麼?!”胡秀美喊了一聲,“還妄想我們供你出國?貝秉亮每月的工資還不夠養活一家人!”
“放心,我會自己争取獎學金。”
貝靜純足夠自信,從大學入學第一日就朝着這個目标沖刺,不會用貝秉亮一分錢。事實上,她早已經濟獨立了。
“養不熟的狗雜種!我差點忘了,你是貝秉芳的女兒!”
胡秀美惡狠狠瞪她,眼前的人似足了她一輩子都憎恨的女人:貝秉芳曾跟胡父擔保,倘若貝秉亮與胡秀美結婚,會助貝秉亮回歸貝家族譜。
回歸族譜,意味着貝秉亮在貝家信托基金也有一個賬戶,并能享受貝家在各界的絕頂資源。胡父棒打鴛鴦,脅迫胡秀美跟當時的男友分手,但是貝秉芳的諾言一直沒有兌現。
“那是貝秉芳與你的前塵往事,與我無關。舅母,你在找她,我也在找她。”貝靜純苦笑,10歲以後,她就沒再見過貝秉芳。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失蹤多年之後,被依法判定死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