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牆黛瓦,飛閣流丹,古銅色風鈴墜在屋檐一角,被吹斜了春雨的寒風擾得叮鈴作響。
細細的雨絲如同縷線飄落塵台,一條一條密密的洇濕地面,很快又幹涸由新的雨絲掩蓋,如同繡布上雜亂卻精美的落針。
有宮女撐了油紙傘拾階步入廊道,抖了抖從傘褶裡淅淅瀝瀝落下的雨珠,沖候在長春殿外的太子近侍觀林明媚一笑,彎着眉眼問道:“今個兒太子殿下有心情學琴麼?”
觀林悄無聲息的扭頭瞧了一眼靜谧的殿内,裡面沒有任何響動傳出,俨然那位沒有任何想要召誰過來的迹象,不由地遺憾将腦袋扭回,搖了搖,歎氣說:
“哎,太子殿下近來事務繁忙,明秀姑娘不妨過幾日再來替宋女師來問。”
宮女明秀眼也不眨,絲毫不見氣餒,還是一副溫婉的笑臉,福了一身以示告退:“好,謝觀林大人,我省得了。”
她重新撐開傘幕,步入雨裡,清麗身影緩緩湮沒在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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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瑤音閣,明秀将傘交由室外侯着的低等宮女,轉而踏入一方蘭香馨室,隻見暖煙溢出青釉蓮花形的香爐,被沁入屋内的冷風吹得晃晃悠悠,而在那置着香爐的黑色檀木高腳案幾旁,設着一席琴案,架着一張絕美古琴。
這張琴名喚“焦尾”,乃是琴聖宋吟之畢生最是鐘愛的名琴,三年前他将這把琴傳給了自己的孫女宋泠然。
“宋女師,太子殿下今日事務依舊繁忙,觀林大人讓我們明日再問。”
明秀一面禀着一面去取搭在三足紅木衣桁上的赤狐裘衣,欲給正在撫琴的女子搭上。
撫琴的女子相當憊懶,僅着一件蝶戲粉牡丹的白色小衣,連禦寒的罩衫都不曾穿。那如烏黑瀑布般的青絲婉伸膝上,未曾梳一個發髻,一張不施粉黛的小臉卻驚人貌美。
她素手撥過焦尾,柔荑膚白如雪,玉指削若蔥根,撥出的琴音剛起調卻“嗡”地一下戛然而止。
宋泠然秀眉蹙起,啟了下紅唇卻又抿緊,半晌她垂下蝶翼般的睫羽,淡淡道:“明日起不必再去問了,等召吧。”
明秀見宋泠然神色微恙,心裡也是納罕不已,道:“自宋女師您教習以來,殿下學琴一向勤勉,怎地……感覺殿下最近倦怠了許多?!”
宋泠然詭異沉默,眼睫微微顫動幾許,神色令人琢磨不透,隻手下琴音猶如玉石流泉般傾瀉而出——
太子有意避而不見,還能因為什麼?!
還不是因為那日她輕薄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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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楚九年,皇後推崇女學,興辦女院,诏令當代名儒與大家進京,為自己所創立的“坤德院”坐鎮。
诏令一經發出,無數名士名家趕來京都,齊聚皇宮,唯琴聖宋吟之三請而不聞,于第四次堪才讓孫女宋泠然代為入京。
是日,天空陰雲密布,昏暗似要落雨,大風鼓動城旗,獵獵作響。一襲白衣背着琴孤然立在城門前,仰面望着高大的城牆,衣袂翩跹,烏發淩然,似要欲羽化登仙一般。
原經皇後授旨,宮中禦樂坊首席親自率人出城相迎,可一幹人在城門外苦等許久始終不見宋吟之的身影,直至旁側傳來女子黃莺般的聲線,道:
“等我麼?”
十五歲的少女,稚容如花苞青澀,舉止卻異常沉穩。
衆所周知,宋家世代單傳,琴聖隻有這麼一個孫女,捧在手裡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卻沒想到他自己不來,竟舍得讓孫女過來?!
未及多想,禦樂坊首席将宋泠然迎進了宮——
禦花園内,皇後邀皇帝與文武百官一同賞聽來京的樂藝大家獻藝,宋泠然一曲《宴山亭》技驚四座,傳如絕響,二十三位大家個個比她年長,卻個個黯然失色,顔面盡失。
有道是“白雪亂纖手,綠水清虛心”,宋泠然的天賦絲毫不遜色琴聖當年,無疑招來其他大家的嫉妒和攻讦:“陛下,娘娘。我等奉旨入京,其間未敢有絲毫怠慢,連随身名器亦顧不上取,宋吟之久請不至,卻讓這麼個小丫頭片子過來,着實藐視天恩。懇請陛下及娘娘懲罰宋吟之,并将這小丫頭片子逐出京城,以示天威。”
一刹那,滿堂寂靜,所有人的視線都落到了那個迎風而立的十五歲少女身上。
隻見少女抱琴姿态婉約,亭亭淨植,一襲白裙飄逸,宛若水中白荷。
她未有失色,僅泠泠若泉地說道:“家祖病重,不宜遠徙,故我私自代之,未讓祖父知曉,孤身來京。既師以高者論,何必在乎年紀,泠然出生十五載,撫琴十二載,懇請皇後娘娘公平待之。”
話落,诽謗的大家面紅耳赤啞口無言,唯聞皇帝拊掌大笑,對同樣笑容滿面的皇後說道:“宋吟之有個好孫女,孝心可嘉,琴藝無雙,安置在你的坤德院浪費了,不如請給昱耀做師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