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宋泠然搖了搖頭,斷然拒絕:“我不大喜歡出門,如此這般還是少些為好,我的精力要放在研琴上。”
于是,薄珩不再勉強,從茶案後起身,同宋泠然一道去琴室。琴室窗明幾淨,兩張琴案相對,上面放着一把纖雲一把松木琴,琴尾均是綴着環佩。
宋泠然蓦地想起永甯公主請了謝含大師進宮,适時提點薄珩:“殿下,松木琴不及梨木琴和桐木琴琴音悠遠,不若殿下再斫一把琴,或是用我的纖雲吧?”
薄珩目光随之落到纖雲上,好笑道:“送出去的東西豈有收回的道理,纖雲老師再是不用也是老師的東西。無妨,前兩日永甯請了謝含大師進宮,孤囑咐永甯一聲便是。”
宋泠然點了點頭,這才走向自己的師案,開始調試琴轸。在見到琴身上的刻字後,她又想起裴澈的話,遲疑了一瞬,擡首問:“殿下,今早我與公主殿下在燕京湖泛舟,認識了平陽侯府的裴世子,他與我說飛星和纖雲是鴛侶琴,取自秦觀的‘纖雲弄巧,飛星傳恨’,難道這才是當初殿下将琴贈予郡主的真正緣由麼?”
同一木材同等琴弦的兩把琴稱不上有什麼暧昧,但取了鴛侶琴名就不一樣,容易被人誤會傳開了去。
迎着宋泠然的視線,薄珩心中一怔,不曾逃避這個話題,反問道:“确是鴛侶琴,當初謝含大師送琴進宮時,琴名已經刻下。學生懶得大費周章,故才未曾對老師提及,老師很在意這件事情?!”
宋泠然咬了下唇,點了點頭:“嗯,因着殿下知我心意,便将琴火急火燎地送了出去,我以為殿下疑我起了攀附之心,對我别有眼色,若隻是為了避嫌,我心裡會好受許多。”
薄珩好笑道:“倘若學生願意被老師攀附呢?”
宋泠然當即震住,清眸裡滿是不可置信。
薄珩神色未改,黑棕色瞳仁淡如琉璃,“老師既為我師,與我便是一體,于外人看來是攀附,于我而言不是。所以,學生願意讓老師借勢,在這宮廷之中不受欺辱,從前不曾另有眼色,自然以後也不會有。”
嘭嘭——
宋泠然心跳迅猛,眼睫也跟着顫了幾顫,她連忙錯開慌亂的視線,故作從容地答道:“好,殿下的心意我已知曉,多謝殿下。”
薄珩這才落座,“習琴罷。”
一時間,輕紗被風拂亂,搖晃着窗外投進的明烈光影。
琴聲悠揚,宋泠然借演示為由撫了一曲《清平調》以平複自己的心情,薄珩于返魂梅的香氣中思緒沉淪,猶疑着是否要讓裴元序明日過來跟自己一道學琴,增進他與宋泠然的感情……
宋泠然打斷了他的走神,“殿下,今日想學什麼曲子?!”
薄珩被迫中斷想法,暫且作罷,從容道:“《蘭園賦》罷,老師親作的曲子學生理應會彈。”
一瞬間,宋泠然有些羞恥,因這曲子本就是為他寫的,心思秘不能宣,忍不住道:“能否換首曲子?”
薄珩無意刁難,隻不緊不慢地說道:“泠泠心事付瑤琴,我自有我,獨作知音……李哲的詞學生看過,似有一些欠缺,學生可以幫忙改詞。”
這下,宋泠然顧不得什麼羞恥不羞恥了,正色道:“就學《蘭園賦》罷。”
很快,琴室裡響起《蘭園賦》的曲調,從哀婉清凄到轟轟烈烈,逐漸變得行雲流水。在撫至第七遍時,薄珩起身走向書案提筆,于宣紙上落下筆觸——
早春梅風吹蘭亭,雪煎流霞,錦衣香行。勝友之中少知己,心事悄付,無人聽明。
卿卿我有來時意,不頌榮華,唯頌琴心。待得桃李結滿園,天下誰人,不是知音?!
铮——
恰好曲停。
接着,薄珩将曲詞交給了宋泠然,宋泠然仔細掃過,一刹愣住,喃喃道:“天下誰人,不是知音……”
“老師早說,琴曲并非曲高寡合出世之樂,想來老師的心願并非是這首曲子流芳百世,而是世人以情寄琴時都能有合心的曲子撫奏。”望着宋泠然,薄珩風輕雲淡地說道,“以老師之能,隻要專心研琴,來後天下誰人不是知音呢?!”
頓時,宋泠然眉眼舒展,綻放出一抹梨花般的笑容,面頰微微泛紅,颔了颔首道:“正是。以琴悅世人,方能以悅己,此為我宋家子弟的抱負,也是我祖父傳藝之箴言。”
所以,孤芳自賞自作知音的意境還是欠缺了些,音澤天下才是夙願得償。
得了新曲詞,宋泠然又将《蘭園賦》撫了一遍,越撫越是喜歡,忍不住跟着吟唱,未曾想宋泠然清冷的嗓音唱起曲子竟是嬌甜,薄珩側目心尖一動,隻覺心頭一根羽毛飄落下來。
琴課結束後,宋泠然從琴凳站了起來,揣着寶貝曲詞,望了一眼窗外昏沉的暮色,道:“今日比往日學得久些,殿下休息一下,等着晚膳罷,我先走了。”
薄珩亦然起身,好言挽留:“老師不若在長春殿用膳,乘學生的轎辇回去。”
宋泠然想也不想,搖了搖頭:“不了,明秀在瑤音閣等我。”
說罷,她提着裙角急匆匆地出門,轉眼消失在琴室内。
薄珩跟出了殿,吩咐觀林送宋泠然,待得兩人皆已遠去,立于原地,才想起自己忘了同她商議裴澈明日同來長春殿習琴的事,眉尖狠狠一蹙——
罷了。
此事容後再議,先讓裴澈自己私下獻獻殷勤好了,他也并不想這麼快被人打擾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