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伏夏又過去,又是一個天高氣爽時節,學堂旁秦家的大門終于再被打開,在學堂裡能清晰聽見隔壁的熱鬧。應雲手以為秦感回來了,放學後也沒顧及元家兄弟,書包都沒收拾,先撒腿跑過去,誰知元旬與元時早他一步立在大門兩邊,似兩尊小小門神。元時得意拍着胸脯,朝裡使勁歪歪頭:“這院子是我家的了,今後縣裡都要叫他元家大宅。放心,你是我兄弟最好的朋友,等裡面布置好了,我請你第一個逛去,從今後咱們不鑽狗洞,走大門進去,好不好。”
應雲手說不出好不好,小小胸膛裡似堵着一大團蘆花,雖脹滿卻空虛。他面上漠然望着大門,望着大門旁的兩兄弟,仿佛不認識似的。
元時猶喋喋不休道:“改天我要養上兩條大狼狗,也要一條純黑的,再一條花青的吧,每日牽着它們往門口這麼一站,再出門滿縣城逛一圈,才叫威風呢。”
元旬呵笑道:“你哪一次見了狗不是尿比腿快?”
元時惱怒,奔過來要打元旬,卻不知應雲手何時離開了。
學堂後面連通大宅花園的狗洞早被堵上,卻攔不住牆那邊傳來一浪又一浪的喧鬧。對面男聲疊加着女聲,高談吆喝、哄雞嚷狗、肆罵肆笑,曲先生于堂上聽得清楚明白,時不時指着西邊歎道:“斯文,斯文!若是詩禮大家斷不如此,‘學不在茲乎’?”元旬與元時兄弟逢此時,隻好伏在桌上,将頭臉深埋肘彎衣袖下面,羞慚不能已。
至晚放學時,曲先生獨獨将元家小兄弟留下,卻坐在書桌後以書遮面,始終不動不言。他不動,元旬與元時坐在自己的桌前,也不敢動,一時哥哥看看弟弟,一時弟弟看看哥哥,全都無措。待其他孩子都走光,負責掃灑收掇的小厮們也離開,夕陽已落,僅存的餘晖勉強照亮屋子,曲先生終于放下書,招呼兩個孩子到近前,問道:“可知秦家那所大宅子何以完好遺存三代,直至到了你們家手上?”
元旬搶答道:“他家有錢,如今我家也有錢了。”
曲先生沉吟道:“我再問你倆,此地誰最大?”
元時見哥哥已答一句,生怕落了後,便也高聲搶道:“縣老爺。”
曲先生又道:“你們可知,此地大為天的縣老爺,當秦感父親活着時,可是連他的面都望不到;若秦感祖父長壽,秦家不出事,你們連同縣老爺,連秦感的腳背都望不到,這些絕非錢所能買來的。錢可以修宅子,卻買不來百年基業。秦感祖上,就在你家如今住的這所大宅裡,出過一雙兄弟,一門雙進士,那才是最大最踏實的榮耀,遠比你家賺些錢,賺所宅子來得久遠。你家今日是輝煌了不錯,保不齊來日還有比你家更輝煌更有錢的,也會将你家趕去城外菜地,世事輪轉本就如此。我今日留下你們單獨說這些話,皆是看你倆日常有可造之處,宅子裡的我管不着,可你兄弟跟着我讀書,若混成那個樣子,不啻将我這副老臉扔在泥塘裡踐踏啊。嗯?應雲手,你給我出來,鬼鬼祟祟藏頭藏臉的,成什麼樣子,豈是讀書人所為!”
應雲手蔫蔫地自窗戶下面探出頭來,見裡面三人都盯着自己,不好意思再躲藏,繞進屋子朝前鞠躬施禮:“曲先生好。”
曲先生問道:“這時刻了你不回家,在外面做什麼?”
應雲手道:“學生不知元旬和元時犯了什麼錯,擔心他們受責罰,不放心也不敢走。”
曲先生忽想起往事,試探道:“你倒義氣。他兩個确實要受責罰,你可願一同挨着?”
應雲手“啊?”一聲,知不可挽回,隻好硬着頭皮道:“願意,吧。”
曲先生鼻中“哼”道:“今天太晚了,你們趕緊回家去,不許在外遊逛,免得父母擔心。明日起,每天放學後三人一同領罰,一個不許走。”
小孩子到底藏不住話,第二日學堂所有孩子都知曲先生與元家兄弟和應雲手置氣,卻不知他們因何惹怒曲先生,相互間嘀嘀咕咕一整日不得閑。下午放學後,大家都磨磨蹭蹭在原地不動,預備瞧看熱鬧,被曲先生察覺出來意圖。曲先生不免氣惱道:“應雲手、元旬、元時,你三個随我來,自己惹下的禍,自己收拾殘局去。剩下的,看什麼看,有願意一同領罰的,一同進來。”底下孩子們急忙擁擠奔出學堂,群蜂出巢般散了。
曲先生帶領三個孩子一路向裡來到後院.後院設有他休息下榻的卧房,孩子們尋常不敢涉足,惟有似應雲手這等膽大的,也隻敢貓腰貼牆潛行,悄沒聲息地向草裡撲個促織,捉個螳螂而已,一旦聽到房間裡外有響動,轉頭就跑。今日曲先生特特将他三個帶至此處,孩子們一時琢磨不透,擔心責罰别出新格,心底隻是忐忑。
待房門打開的一刻,三個孩子心底霎時敞亮起來,原來秦家從前珍藏所有書冊全被般至此處。學堂後排房舍不及秦家那座大屋敞闊,曲先生為此将自己的卧房都騰挪出來,搬至倒坐小廂房中,隻為留下寬敞幹燥的主屋。如今北面主屋一排四間房,密匝匝羅列成排的大小櫃子,隻東向房間裡插空擺下一張椅子大小的方桌,旁邊一隻高凳,凳上鋪着一方舊的紅绡軟墊。
曲先生難得面上露笑道:“你三個共用這張小桌子是不可能了,看見角落那兩張席子沒有,從今日起,你三個放學之後跟着我在這裡用功,每月一考,考得最優者可以去桌上看書,那兩個隻配用席子。這裡面盡是書籍紙張,冬日不能生火盆,以防發生事故。地闆上冬日寒冷,夏日潮濕,想舒坦些就多用功吧。”
也不知從哪一日開始,白日學堂前院讀書聲朗朗,入夜後學堂後院朗朗讀書聲,日接着夜,月接着年,一旦開始便再未停息。應雲手、元旬、元時三個果然不負曲先生期望,于縣城所有子弟中逐步顯露鋒芒,也終于登上秦感所言的船,沿江水離開家鄉,入州府、登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