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六引試頭場,衆考生早早來到貢院外,元旬、元時兄弟與幾名睢川同鄉也随人群出來。天光才現,元旬使勁墊腳朝東望,隻是怎麼都不見應雲手身影,心中更添不安。
元時勸哥哥道:“他素日豈是個好爽約的。這裡這麼多張臉,哪裡就尋得出他來,放心,他肯來就肯考試,否則不白來一趟。你這時節心慌,于阿手毫無益處,反倒害你不能專注心思;将來被他知曉,豈不又害他自責,心思一時分散,也難專注考試,一下坑了兩個。”
元旬聽弟弟的話在理,自己也尋不出更好的辦法,隻好暗禱應雲手順利進城。一時貢院大門徐徐打開,内中各種流程與睢川府解試一般無二,隻是更為嚴格,至此,元旬一門心思都在考試上,暫時忘卻應雲手。
終于頭場考試結束,應雲手早早出貢院,想着元家兄弟一向比自己穩妥,必是走在後面,因此一直在門口逡巡等候,時時眺望,從人群中分辨熟悉容貌,未敢松懈。自他五歲入學堂結識元家兄弟至今,好友間從未分開如此之久,加之應雲手的年歲最小,又是獨自住在外面,心中總是難安,今日不論早晚,勢必要見一見元家兄弟。正等得無聊,忽看到一個身影分作兩個并排結伴而出,應雲手朝着他倆使勁揮揮手臂,開心迎上去。
元家兄弟見到應雲手,看他面上輕松便知考試順利,也放下一顆心。元時率先問道:“進貢院前我倆一直在人群裡尋你,怎麼都不見你的身影,尤其大旬始終惦記着你,到底是怎麼回事?”
應雲手不好意思,隻是一味地笑:“我安頓好住處就把自己那頭驢還了,之後再未賃腳力。今日考試,還是主人可憐我,非要将他的那頭老驢送我代步,說要省下我的氣力好考試。主家老人倒是一腔好心,可惜那老驢走路實在慢,性子又犟,我欲自己快走幾步,又怕毛驢遺失,回去不好向主家交代。再說我若是賠他的驢,比起賃驢租房舍,價格不知高出幾何,怕是路費都要折損裡面,因此使勁拉着驢極盡趕路。我慌裡慌張的趕在關門前一刻進去貢院,那時門外一個士子都沒有,你們隻怕早都進去落座,可向哪裡尋我去。直到做第二題時,我這心還是突突直跳,今日一共五道考題,就這麼被我好歹糊弄下來。大旬說得對,我怕是頭一場就因着吃住小事折戟沉沙在此了。”
元旬忙安慰道:“這話說得早了,你既決定勢必上京一搏,就莫要喪自己的銳氣。終于一場考下來,咱們别在這裡待着,看這大門我就緊張。你跟我倆回驿館去,那邊住着幾個咱們睢川府的士子,大家又聯絡上住在外面的幾位,在睢川時彼此都見過。趁着今晚心緒落定,成績未出,大家好好聚上一聚,不許推脫。”
應雲手欣然同意:“你倆先回驿館休息,待我将這頭驢送還主人家,折返回來尋你們去。”
除了元旬與元時,驿館中還住了五個睢川士子,住在外面能聯絡上的七位,添上他兄弟與應雲手,十五名士子中以應雲手年紀最小,其次便是元家兄弟,最大的一名已五十七歲。十五人選了一處飯莊歡聚,席上那位五十多歲的士子拉住應雲手不斷端詳,眸中滿是羨慕:“好,真好啊,如此年輕,前途不可估。”
應雲手惶恐,隻道:“兄台謬贊,我慚愧實不敢受。其實我是咱們睢川這一榜上遞送墊底的,論文章水平最差,忝與諸位兄台并列。”
那士子道:“管他榜首榜尾,不到最後一戰,誰也難論輸赢,盡興發揮即可。我這樣告訴你,是因着我也曾名列榜單名首,後來慢慢就成了笑話。我也曾逢當今登基大赦,當年增設一試,還有一回貢院失火,所有考卷付之一炬,大家重新來過,多少好事都被我遇着,可惜回回來,回回不能終試。多虧咱這一朝陛下仁德,凡七舉不中,或是五十歲以上的,給予特奏名,可我還是願與諸位後起之秀一同站在貢院之内,再試上一試,這一生的心願也就了了。你覺得我向你賣弄資曆,可我告訴你,我研究文法,研究辭令,研究曆任考官的文章乃至詩簿,從中琢磨其喜好,運數不至,都是空忙。”說着就落下淚來。
應雲手不知該如何安慰,隻是低頭不語。
那士子自己慨歎哀傷一回,抹抹臉上的眼淚,緩緩道:“我這些年的心得,都被我記載下來,全部帶來京城,預備送與有緣人,我看你就很好,晚間回去驿館,我全給你送過去。哦,對了,你住哪個房間啊?”
元時聽聞急忙湊進來:“他在城外尋一清靜雅居,不喜人打擾。我兄弟倒喜好熱鬧,就住在驿館裡,不妨替他代收下,回頭轉交。放心,我三個作伴長大,看他比自己的親弟弟還親呢,斷不會截留他的東西。”
那士子“哦”一聲:“原來如此。”也就不再說什麼了。
應雲手見元時替自己解圍,内心惟有感激。
待到晚間席散,城門已閉,應雲手不能出城,隻好随元家兄弟去了他們的房間,三人擠在一起,勉強睡下。按照流程計算,當是第七日,即二月二十三日放榜,在榜者留下,預備二十四日貢院引試二場,榜上無名者便可收拾東西回家鄉了。應雲手心裡沒底,雖有元家兄弟極力挽留,可住在驿館天天耳竅進出都是榜單、去留之言,害他坐卧難安,隻好謝辭他兄弟,仍舊回去東城外的草棚中,與老者、老驢作伴去,反倒内心甯靜。
二月二十三日放榜,榜單于辰正時分貼布在貢院外的牆上。辰時不到,貢院外、大門下就擠滿了士子,大家争先恐後朝前擁,好似站在最前必定能上榜一般。待貢院大門打開,負責放榜張貼榜單的官員在前,身後跟着三名小吏,一個雙臂摟定數大張卷成一個大卷的寫滿字的紙,一個拎着漿糊,另一從旁協助,四人非大聲吆喝開路不能出門。那些士子,看到牆上貼了一張,皆伸長脖子觀望一張,從右至左逐字查看,最前的忍不住指點戳戳,不少人小聲嘟囔。上榜的,紅紙黑字正楷寫清姓名,後面小字注明其人年齡、鄉貫,防止同名者錯認。
但看底下士子,凡咧嘴欣喜的,必是榜上有名;凡搖頭歎息的,便是自知不足,預備來年再戰;更多的蹙眉張嘴,抻脖搖身,或是尚未找到自己的姓名,或是未找到卻不置信,仍舊不死心的。元旬與元時此時的神色也不好看,夾在人群中,惟有吃力尋找。忽然,元旬猛一扯身邊元時的袖子:“快看,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