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仲堇幾番想要開口說些什麼緩和氣氛,卻被風灌了一嘴的沙塵,作罷。
殷千尋也很想問問她,哪個腦袋正常的人會挑在這麼一個鬼天氣出海?但同樣,被風刮得啟不開嘴。
終于,兩人滿身狼狽地抵達了島口。一艘輕舟正巧泊在岸邊。
短衣赤足的船夫停了船,說什麼也不願出海,這大風大浪唯恐翻了船。
仲堇順手摸出一錠金子,遞給他。
船夫将金子放嘴裡咬了兩下,滿面悲壯地改了口。
殷千尋望着那金子,略微蹙眉,卻也沒說什麼,先一步邁上船去。
船身搖搖晃晃,仲堇下意識伸手去扶她,卻被她不動聲色地避開。
仲堇愣怔了一下,心中被什麼堵了般,惝恍間正要跟上去,忽聞身後響起馬蹄沓沓聲。
一匹栗色小馬鬃毛飛舞着在風中揚塵而來。
近了,化成個皮膚黝黑的俊俏小姑娘。
“阿青?”仲堇收腳站在岸上。
殷千尋聞聲也從船艙裡探出腦袋。
“阿堇姐姐,我能跟你一起走嗎?”苗阿青眯着吹進沙的眼,捂嘴道。
仲堇還未開口,殷千尋嬌柔的聲音便過來了。
“阿堇姐姐?”她悠哉地盤腿坐在船艙裡,隻手撐着腮,笑道,“你們何時混得這般熟絡了?”
苗阿青仍有些畏懼殷千尋,腳稍稍往後瑟縮了一下。
殷千尋立刻捕捉到了她這一下,刻意作出唬人的模樣,招手道:“阿青,你來。正好姐姐缺一匹馬。”
苗阿青烏亮的眼睛在蓬亂劉海下求救地看向仲堇。仲堇托托她的腮,問道:“你跟來,半仙知道嗎?”
苗阿青使勁兒點點頭,道:“半仙閉着眼擺擺手,說‘走吧,都走吧’。”
仲堇心裡隐約升起一絲對半仙的愧疚:“你這一走,島上可沒學生了……”
海上風浪一刻未息。
誰也沒料到殷千尋會暈船暈得這樣嚴重。連她自己也奇怪,怎會突然暈起了船。
艙裡,狂烈的嘔吐感一刻不間斷地從胃底湧起,然而她掩唇飛身奔到船頭,扶上闌幹,卻沒感覺了。
仲堇端着一碗水從船艙出來,踩着搖搖晃晃的甲闆,顫顫巍巍走至船頭的時候,碗裡的水已抖沒了。
她回身重新端了一碗來,走到殷千尋身邊時,猛來一陣大浪,水又沒了。
這浪颠得殷千尋腳下一個不穩,柔弱無骨地撞進她懷裡,把仲堇手上的碗撞飛了,心裡的小鹿也撞飛了。
這次卻是無意。殷千尋仍維持着尚好的理智,站穩後,一聲不響地從仲堇懷裡脫身出來。
然而肢體碰撞之間,一個白瓷小瓶從殷千尋的衣襟裡滾落出來。
忘情小藥丸。
殷千尋輕輕地“啊”了一聲。聲未落,仲堇已伸腳踩住了它,在它即将滾進大海的前一瞬。
她俯身撿起瓷瓶,在衣袖上擦拭幹淨,還未看清楚瓶身圖案,殷千尋已從容不迫将它奪回去,塞回懷中。
“這是什麼?”仲堇問道。
“藥。”
“……什麼藥?”
“六味地黃丸。”
“……”仲堇幹笑了兩下,“你需要吃這個麼?”
“需要。補血養顔,滋陰補腎。”她漠然給了仲堇一記白眼。
知道仲堇不會信,仍由着本能亂謅了一氣。
她扶着闌幹坐到甲闆上,雙手撩了撩頰側淩亂的幾縷發絲,撫上蒼白如霜的前額,有些難受地閉上眼。
暈船的症狀,莫不是因為這忘情小藥丸吃多了?似乎一天隻該吃一粒,可早上實在懊惱,就多吞了幾顆。
察覺到仲堇仍杵在一旁,殷千尋閉眼淡淡道:“我在這裡坐一會兒,你進去吧。”
卻聽到一陣衣物摩擦的窸窸窣窣聲。仲堇似乎坐在了她旁邊。
她疑惑地掀起眼簾,微微側過臉,正對上仲堇陰郁的心疼眼神。
殷千尋恍惚心裡一動。
然而似乎隻是一個眨眼間,仲堇目光中的心疼已斂了起來。殷千尋便在心裡嗤笑了自己一聲,垂下眼睫。
“我記得你以前不暈船的。”
“以前是以前了。”
這含沙射影的一句話,把仲堇生生給噎住了。她細膩地感知到了殷千尋好像悄然發生着某種變化。
可這變化具體是什麼,從何而來?她暫時有些摸不透。
兩人不遠不近地倚靠在闌幹上,各懷心事,随着海浪輕輕晃蕩。
無言間,似有一股飄飄渺渺的花香夾在鹹濕的海風中迎面撲來。
殷千尋倏然仰起臉。
近岸了。
一片灰舊寒酸的茅草房中,鶴立雞群的風瀾苑華麗得如同一座瓊樓金阙。她們在船上已遙遙望見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