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中旬暑假期間，在王章小時候，這正是村裡的孩子從早吵到晚的日子。現在的孩子卻有些不同，比她那時安靜許多，也沒那麼熱衷爬樹下河，王章在村裡轉了幾圈，村裡人不多，門口的老太太也很少。

鄰居家有兩個孩子，一個三歲，一個六歲，跟着大人串門的時候，三歲的抓住大人的衣服，躲在他們的背後，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圓溜溜地盯着王章。大人問王章還記不記得自己，說她小時候還抱過她。

王章不記得了。

王章的叔叔龍封的父親龍國參半月來一次，過來見劉歌，順便做飯和幫忙照顧老人。他的廚藝很好，脾氣跟龍封有些像，也是律師，而且說話有時尖銳，不過他對劉歌和王章很溫柔。休息日一過，他就要回去上班了。

既然來了，怎麼也要去醫院看看病人，王章帶着水果和補品去醫院。王章見到姥姥有些驚訝，姥姥剛開始不知王章是誰，還保持着笑容，得知王章的身份她的神色馬上變得厭惡和不耐。

劉歌總是十一點開始做飯，一次她沒及時回來，王章幫着去醫院送飯，劉歌剛跟護工一起幫姥姥擦完身體去開水房打水了，王章去清洗餐具。隔壁病床上次沒看見王章，問姥姥這是誰，王章剛走到門口，姥姥用王章可以聽到的音量回答說不知道這個外孫女這個時候來幹什麼。是不是盼着她死，就算她死了，她的東西也不會給她一分一毫。

姥姥不愛劉歌，也不愛王章。

王章既不為自己感到不平，也不為劉歌。

打水回來的劉歌恰巧回來：“你的身體恢複得很好，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其實你沒有什麼好擔心的，每個人離開的時候都什麼也帶不走。你盡可以在你死後把你的東西留給你喜歡的兒女，我也會在那時把我的東西留給我的女兒們。”

“……”

“……”

“我有手有腳，不需要你們為我預留什麼。”雙方對峙中，王章說，她的話不太客氣，語氣卻平靜而真誠。

姥姥仿佛從她身上看到年輕時的劉歌。

劉歌也看着她：她們倔強的地方如此相似，可她們又是那麼不同。

年輕的劉歌是孤獨的行者，她勇敢愛人，為了夢想願意付出所有，她希望得到，願意付出，信奉等價交換的原則。王章無所謂孤獨，她付出是因為想付出，得到是因為想得到，她的勇氣是孤注一擲的，像賭徒一樣的。劉歌感到她比自己開闊，感到她不怨恨自己，或者更準确地說，她對自己沒有愛恨。

對于王章來說，自己大約是她旅途中熟悉又陌生的出發點。

劉歌喜悅、欣慰，又有些悲傷。對于這個女兒，她虧欠太多，多到她不敢面對，假如她怨恨她，她或者可以補償她、彌補她，可她對她什麼感情也沒有，什麼都不要。

王章擺好易拉罐在院子裡踢球，足球百發百中，引起路過的小朋友注意。兩個膽大的孩子進到她的家裡，王章問他們要不要踢，他們興高采烈地答應，此後常找王章一起玩。一日傍晚，幾個小孩拿着手電筒要去抓爬蚱，問王章要不要一起去，王章随他們一起。

跨過滿地的葎草，一行人拿着手電筒來到長滿細直的楊樹的楊樹林，天空繁星點點，有的孩子抓了一大碗的蟬猴，有的孩子隻抓到了幾隻。

回來八點多了，王章把瓶子拿出來，七八隻爬蚱在透明的瓶子裡爬來爬去。

劉歌把這些蟬的幼蟲煎了，帶着白日熱氣的熱風吹拂的夜晚，兩人洗了臉跟胳膊，坐在葡萄藤下，王章問劉歌小時候是不是也吃這些，劉歌說是啊。她問姥爺是什麼原因去世的，劉歌告訴她他是惡性腦腫瘤，那時她正在國外。劉歌情緒低落，王章問劉歌房間裡的吉他是不是她的，能不能彈給自己聽。

那是劉歌的弟弟的吉他，房間裡有他與姥姥、姥爺的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