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大漠
“他們這的奶茶是真好喝诶,比京中的好喝。”梁皖捧着杯子,讓秋旻再給她倒一杯。
秋旻一邊倒茶一邊道:“他們這邊牛羊養的好,牛羊肉也好吃。”
“确實,今晚上接着吃。”
正說着,梁澈和秋葉掀開帳簾進來了,面色都不大好看。
衆人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梁澈喝了口茶,道:“楠哲那裡情況有變。”
明月放下了杯子:“何出此言?”
秋葉道“原本計劃是依照上次,讓楠哲在穴中冰棺内療傷,再一段時間換一個人進去洞穴,一直到他醒來為止,但現在……
這些年誤進洞穴的外人太多了,導緻洞穴内溫度升高,而每次開門關門都會使溫度再次升高,而楠哲療傷的關鍵也正是足夠低的溫度,所以……”
“所以隻能開門一次,進去的人一直守着,是嗎?”秋旻道。
秋葉點點頭:“是這樣的。”
梁皖忙問:“就隻有這樣嗎?那也不是很難吧。”
秋葉搖搖頭:“不僅如此,除了楠哲外,隻能進去一個人。
那個人,要在不分晝夜的洞穴内,獨自一個人,度過三年多的寒冷時光。”
衆人皆靜,半晌,梁皖笑了:“那也還好吧,又不是一輩子出不來了,我去陪他。”
秋旻拉了拉她:“要去也是我去,若你去了,三年之後功課學業全都荒廢了怎麼辦?在裡面能做功課寫策論,你自己信嗎?”
梁皖撇撇嘴。被發現了。
秋葉笑了。“好啦,去的怎麼也不是你們這些小的,我去。”
梁澈剛要開口,帳簾就再次被掀開,這次走進來的是葉恒和此地的異姓王——西漠王。
秋旻眼皮跳了跳,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果然,葉恒開口了:“幾位大人莫要相争,請讓晚輩去吧。”
秋葉一笑:“你去什麼?”
梁皖也道:“就是的。”
葉恒道:“也許,他想讓我去。”說着,把手伸平,一條纖細的銀鍊垂下,墜着一個用銀絲層層疊疊累着無數花紋的銀球——這是蕭楠哲從小到大,從未離過身的物件,也是當年他被梁澈找到時唯一和他一起的東西。
“他剛剛醒了一次,給了我這個。”
不說秋旻,連梁皖都知道這物件對蕭楠哲有多重要。
這下衆人表情都變得奇異,秋葉更是“嚯”了一聲。
片刻後,秋葉道:“他把這東西給了你而不是給了别人,自然有他的道理,既如此,便由你來決定,你若決定了,我們便沒辦法攔你。”
“那麼我問你,你決定了嗎?”
葉恒聽着秋葉的話,卻在此時看向梁皖,後者對他笑了笑,他就也笑了笑,說:“是。”
“好。”
…………
“多帶一點,肉幹,點心,茶葉,三年,會不會發黴啊。”梁皖一邊塞一邊問秋葉。
“應該不會吧,那裡冷,都凍着呢。”秋葉一邊給她遞東西一邊道。
“那不會凍死吧。”梁皖更擔憂了。
“應該不會吧,我也從那裡出來,活的好好的呢。”秋葉安慰她。
片刻後又想起來:“等等不對,我沒待三年那麼久。再裝兩件狐裘吧。”
“行,我一會兒去馬車裡翻。”
…………
“楠哲确實不想讓我去,但他應該也不是開口就說要你去對吧。”秋旻和葉恒幫牧羊人看着羊,道。
葉恒被拆穿了,卻沒什麼反應,摩挲着銀球上的紋路:“的确,他把這物件給了我說,我和梁皖誰想去陪他就去。”
“那你為何要隐瞞呢?明知道我們都能猜出原本的情形。”秋旻問道。
葉恒沒答她,卻說起:“從小京中傳言無數,真真假假,分不清看不透,幼時,學塾的孩子們年紀小,聽信了傳言,對我多有欺負。但也不怪他們,畢竟一群孩子不過是一堆白紙,來什麼便信什麼。
一開始還會傷心難過于沒人和我玩,但時間久了也就不在乎了,隻要下了學回了家,閉上門我自過我的日子。隻要不關注他們,隻想着和阿瑤她們下課見面聊天,也就聽不見那些了。
開始時,先生們還會出言管教,後來,見我自己都不管,就也漸漸不管了。
阿皖則也差不多,京中人說她是天煞孤星的命,把秋禾大人生生克死了,又把梁将軍和秋葉大人克的遠駐軍營不得還家。
在學塾裡敢跟她玩的人也寥寥無幾。
更有甚者,明裡暗裡的欺負她。
但她和我卻不同,有人把她的宣紙往墨裡推,她就把墨倒在那人整摞紙上,那人說氣得說這是澄心堂紙,極好極貴,她就說這墨是徽墨,曹功「注」大師的作品,你這澄心堂紙雖好,可你自己想想,說我賠上曹功大師的墨,就為了毀你澄心堂紙,這話說出去有人信嗎?”
秋旻大概想出了梁皖說這話時的表情,笑了,葉恒也笑了。
“剛才說的是暗裡欺負她的,明着的,說她命格不好,天煞孤星,她就跳出一丈遠,說他們命真薄,以後見了她可要離遠點,别被克死了,這次就當她讓着他們,下次可别忘了,自己命薄不怪你,可讓所有人遷就着可就不妥了。”
說完這些,葉恒頓了頓:“阿皖與我處境相似,命運相似。
我與她所經曆的一切,這許多年裡所有的一切,讓我們必須往前,必須有一個人走上去。
就算我們都心不在此。
她說,終有一日她要去看大漠孤煙,看海上明月,她的人生是曠野。
而我的人生很小,隻有那麼幾個人而已,我也隻在乎那一點點。
可那些東西我學不好,棋藝上我不及她十分之一,策論上我隻能算及格。
可我們卻不同,她比我堅定,無所畏懼。既然決定了路,就會一直走下去。
是她一力承擔了絕大多數的事,絕大多數的風險,我才能喘得過來氣,才能抽出時間才能陪我重要的人。
可她就不了,她很忙,很累,連軸轉,可時間還是不夠,更何況是三年,她耗不起。
既然她毫無怨氣的替我承擔了最大的事,那我就唯有盡全力幫她助她才能對得起她了。
阿瑤已經遠離了紛争,我已沒有後顧之憂。”
葉恒的視線再次落到手中銀球上:“這裡面的東西,我來拿,我來用三年換這裡面的東西,無論是什麼,我都會親手送到阿皖手上。
我也相信,這三年,她不會浪費的。”
葉恒目光灼灼,看着秋旻,後者眼神沒有躲閃,葉恒笑了,秋旻也笑了。
……………
葉恒從寒潭裡舀了杯水,倒進一個隻有手掌大的小火爐上的壺中,等着水開喝水,也等着水開了好把壺換成鍋熱熱餅和肉幹再吃。
沒辦法,這個洞窟雖然離地起碼數十丈,極寒,四周洞壁又都是堅冰,可這裡确實是在消融了——他們說在十幾年前,寒潭還隻是一個至多一碗水量的泉眼而已,西漠王也千叮咛萬囑咐讓他盡可能少制造熱量。
躺在地上,手上抓了把雪,或者說細碎的冰晶,塞進嘴裡嚼着玩。此時外面正值盛夏,烈日炎炎,他卻在地底深處吃雪,也是有趣。
看着洞窟上方細碎冰晶落下。能聽見的除了自己發出來的聲音,便是爐子發出來的聲音。
水開了,葉恒翻身起來,把水倒進幹淨的杯子,再把小鍋換上去,掰了幾塊肉幹進去,再倒了點熱水進去,又把餅撕成差不多鍋口大小蓋上去,水蒸氣能把餅蒸軟,也能讓肉幹軟乎些。
葉恒手臂撐着身子看餅從中間一點點塌下去,擡眼看見遠處的冰棺,那裡面是蕭楠哲。
………………
林墨瑤踏着雪走上佛殿,在蒲團上跪好,仰視着殿中天王像。
她看的是持國天王,身着紅色甲胄,懷抱琵琶。
有撒掃小沙彌問她:“師姐怎麼了,一直看着天王像?”
林墨瑤給他攏了攏棉衣的領口:“沒怎麼,隻是看着這寶慧琵琶,想起了一位極擅琵琶的好友。”
小沙彌:“有多擅長?”
林墨瑤道:“繞梁三日不絕于耳。”
小沙彌也看了看那寶慧琵琶,過了一會兒才去繼續撒掃佛殿,林墨瑤也起了身回院中抄經。
………………
梁皖抱着琵琶坐在湖邊石上,看着柳枝發出的綠意,心情頗好,指尖掃過琴弦,樂聲流淌而出。
一曲終了,“這曲子不錯,叫什麼?”秋葉不知何時湊過來,吓了梁皖一跳。
“沒名字,剛想彈什麼彈什麼的。”梁皖說。
“想想呗,挺好聽的。”
梁皖想了想:“那就……莺語藥香吧。”
“莺邊日暖如人語,草際風來作藥香。倒是應景。”秋葉笑笑。
閑聊間,秋葉說:“我哥也會彈琵琶,也彈的很好。”
…………
“要說這梁大将軍,别看他現在一身血腥殺神一般,當年那也是京城裡玉樹臨風的公子哥,雖不擅長吟詩作賦,可在樂律上頗有造詣。
一手琵琶出神入化,可謂是天籁之音啊!”說書先生拍了下驚堂木。
“琵琶?!”有人訝異。
“嗯——就是琵琶,這當年的梁公子可謂是桀骜不馴一身反骨,梁夫人是制瓷世家出身的大家,依照她們家的規矩,要求孩子必須學這個手藝,梁公子不願意,覺得太苦了,搬出梁夫人自己最擅長的也不是祖傳的制瓷而是刻瓷的事,說梁夫人自己都不喜歡做還要逼着他喜歡做,憑什麼?
梁夫人說行,可以不學制瓷,但必須得掌握一門手藝,既然是她的孩子就得守這個規矩!
這下好了,梁公子是騎虎難下,隻得挑挑揀揀最後選了樂律,可在選樂器時又是突發奇想,放着月琴箫笛不選,選了琵琶…………”
李墨竹在茶樓裡吃了口新下來的秋梨,聽着樓下說書先生和衆人對話的聲音,問小厮:“早先我交給你的那些話本子都送到各個茶樓了嗎?”
“是,都是小的親自送的,也打點好了,說書先生們最近說的都會是梁将軍他們的事,京城百姓對梁将軍的戰無不勝的殺神印象應該很快就能轉變為……”小厮突然有些說不下去。
但李墨竹也不在意,“那就行,年輕氣盛的世家公子,玉面郎君,一身反骨放着書不讀跑到軍營的貴公子,都一樣,隻要百姓對梁将軍的敬畏可以少些就好,才能讓那個人放些心,才有更多時間。”
小厮悚然:“小姐!”
幸好李墨竹也沒想接着說下去,吃完了梨,起身帶着一陣鈴铛清脆響聲離開了茶樓。
…………
是夜,梁澈正和秋葉下着棋,突然聽見外面傳來聲響,不大,但春夜的河畔宅子裡除了蛙鳴别無它聲,他們都聽見了。
秋葉問:“怎麼了?”
梁澈聽了一會兒,轉回頭落下一子:“受了傷站不穩,摔了一跤。”
秋葉皺了皺眉,随便落了一子:“這得是多大的傷啊。”
梁澈道:“還敢走這條道回來就沒什麼大事,實在擔心的話就明天去問齊湟。”
秋葉也放下心,眼瞧着梁澈吃了他數子,耍賴:“不玩了不玩了,哥,我想聽你彈琵琶。”
梁澈瞥他一眼,開始收拾棋子:“想一出是一出的。”
“哥——我要聽——”秋葉不達目的不罷休,一邊跟梁澈一起收着棋一邊纏着他。
梁澈收完棋子,起身去架子上取下琵琶,調弦試音:“聽什麼。”
“什麼都行,我要聽有感而發的那種。”秋葉嘿嘿笑。
“還有感而發,我唯一的想法就是我到底造了什麼孽能有你這麼個活祖宗。”梁澈賞了他一記爆栗。
可還是如他所願,沒想那些曲譜,任由手指随心劃過弦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