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素自司鏡身後趕來。
她跌跌撞撞從佩劍跳下,撞見躺在玉床上雙眼緊閉的元苓,緊咬牙關,握緊劍柄。
“……将元苓還回來。”
“不妨事。”嬗湖未曾擡頭,目光僅停留在那盞鲛人魚油上,眼含柔意。
“縱然沒了她這道魂魄,也無礙。”
“不多時,阿姐便要回來了。”
褚昭聽不懂素來體貼的娘子此刻在說些什麼。
她用盡渾身力氣拖拽元苓的軀體,銜住少女結霜的衣襟,哈出溫熱吐息。
焦急地啄她頸側,“醒、醒醒!阿褚想吃花生米,快起來呀!”
嬗湖緩步走來。
褚昭臉頰忽地被柔荑捧起。
她怔然擡眸,發覺嬗湖雙目含着壓抑的魔氣。
卻克制語氣,嗓音低柔,“阿褚,該乖乖聽話了。”
褚昭啊嗚咬了她一口,“娘子騙我!”
“你說你膽子小,不敢殺生;說隻會喜歡我一隻妖,心中卻還有别人。”
她杏眼溶溶,委屈不已,“……為什麼要騙阿褚?
褚昭從未想過她最濡慕的娘子會騙她。
她關乎荒山外的一切所知,幾乎都是嬗湖講給她的。
嬗湖說山外有日月四時更替,景緻極美,她便心存憧憬,想去瞧月亮是如何升起來的;
嬗湖說玄門擅于心計,俱是些僞善之人,她便與路遇仙修分道揚镳,每每相遇,怒目而視;
嬗湖說會永遠對她好、一直陪着她,她也就此深信不疑。
魚妖是不會哭的,褚昭鼻子酸楚,卻掉不下淚來,隻怔怔呆望嬗湖,“你也要抛棄阿褚了,對嗎?”
托着她臉頰的手素來都是溫熱的,現下卻虛晃冰冷,像一團水霧。
褚昭感知不到嬗湖的妖力波動,慌亂抓她的衣袖。
可卻像水流劃過掌中。
嬗湖手裡托着的鲛人魚油燈亘古不滅,光暈卻幾乎穿透她的身體。
她淺淺笑出來,“怎麼會?有誰舍得狠心抛下阿褚呢。”
瞥一眼冰玉床上阖目的元苓,輕語:“隻是,既是阿褚想要護着的人,我便不去傷她罷了。”
隻差一縷魂魄,便可凝作阿姐的新魂。
那搭上她自己,又何妨。
司鏡依舊伫立在入口處,不聲不響,握住劍柄的指骨稍松。
從破開玉室後,瞧見褚昭安然無恙,再看見元苓被放在凝魂功效的冰玉床上,她便知曉。
從始至終,嬗湖都留有這樣的後手。
為的便是有人阻撓,有人……如她般,妨礙梨娘殘魄再度重塑。
可是,為何如此。
為何有人,甯可賠上自己百餘年的修為魂魄,隻為他人能重新來到這世間?
司鏡垂眼,凝視無雕無飾的佩劍。
她不明白。
元苓睫毛垂散,魂魄溯流而歸,身體逐漸回溫。
沈素素眼眶通紅,再難自抑,闖入玉室。
将冰玉床上悄無聲息的人緊摟住,“元苓,小師姐……别吓我。”
她如何能想到,颍川城幻境破滅的一瞬,城内所有生者魂魄都被提取殆盡。
而她提劍護在身後的人,将唯一一張丹砂勾畫的護身符篆貼在了她背後。
魂魄被鲛燈蠶食,嬗湖面孔已有些模糊。她朝褚昭柔柔笑起來,想說些什麼,千頭萬緒,卻又壓下。
末了,隻背過身去,“回洞府後,阿褚可要乖些,别再讓其他娘子擔憂了。”
“你知道麼?離開荒山後,大家都很想你。”
褚昭跳下玉床,嗓音濕潤驚慌,“娘子、娘子……!”
她不知道嬗湖要做些什麼,忙亂之中,被絆了一跤,化形出的軀體細皮嫩肉,磕出血絲。
嬗湖歎息一聲。
在被鲛人魚油燈煉化魂魄的前一秒,輕柔接住她,“阿褚,痛不痛?”
“吹一吹,便不痛了。”
随嬗湖最後一絲魂魄剝離,托住褚昭的人身形終散去。
取而代之,一顆魔丹騰騰升起。
顔色不似尋常魔般晦暗,反而色調灰白,如一團混沌霧氣。
褚昭跪坐在地,愣愣擡眸。
嬗湖娘子一直在騙她。騙她沒有凝出妖丹,騙她需要被自己庇護。
甚至一直都不告訴她,她并非什麼珊瑚妖,而是早已堕魔。
魔丹失去依憑的軀體,忽地無聲爆開。
漫室稀薄水汽皆無聲凝滞,化作苦鹹水滴,緩緩墜落。
每一滴,都是嬗湖生前記憶的蜃境。
…
那是颍川城雨霁初晴的好時節。
擡頭望去,煙塵滌蕩,山色有無中。
梨娘在院中石井旁汲水,再一偏頭,卻不慎瞧見了她。
柔嫩潮濕的手将她托起,捧在掌心,女子有些許無措,話音卻輕柔。
“妖?如何到了這裡……?”
落入嬗湖耳中的聲音模糊動蕩。她才剛面世,連人間的話語都分辨不清,更遑論聽懂。
她恐懼地蜷縮成枝杈模樣,被梨娘撫摸,仍瑟瑟發抖。
嬗湖來自浸默海,遍地可怖妖魔,好不容易逃出生天,仍弱小至極,此刻連人類的手掌心都無法逃出。
她就這樣被梨娘帶了回去。
女子取來一隻粗陶水缸,将她悉心養在卧房。
梨娘獨立經營着一間豆腐坊,生意尚可,似乎對妖也并不心存偏見。
某日,嬗湖大膽攀上水缸邊緣,看到對方正忙碌洗刷砧闆。
正好奇窺探着,梨娘忽地轉頭。
餘光捕捉到她膽怯躲避的模樣,竟笑了。
聽見對方逐漸靠近的腳步聲,嬗湖害怕發抖,沉入水缸深處,不敢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