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在自挂東南枝。

這些時他實在是鬧得兇，便是負責任如國木田獨步也懶怠搭理他了，也就隻一個中島敦還肯不辭辛勞地到處尋摸他。

太宰治也不在乎，他如今一門心思都撲在那兩枚羽毛上頭，心裡頭隻轉悠着一個念想:這羽毛的主人，是不是織田作？

他尋死覓活了好一陣，各種法子都使盡了。那人也是好性兒，由着他折騰，隻悶不吭聲地救了他一回又一回。

然而無論他怎麼對着羽毛念叨沖着空氣講話，便是口也幹了舌也燥了，全不見回應。

他有些憤憤，又有些委屈。

過了這四年，着實把曾經的港口Mafia幹部磨得糙了許多，性子也溫軟了不少，今兒個卻又有了一腔子不知打哪兒來的氣性兒，郁郁地堆在胸口，如同漲到了極限的氣球，隻待那紅發藍眸的身影一出現，便立時發作。

然而那人始終不曾現身。

他是極少懷疑自個兒的，此時也有些恍惚起來。若是旁的事倒還不至于這般進退失據，可牽扯到織田作，他便忍不住畏首畏尾起來:

他一忽兒想許是真的，賊老天到底是做了一件好事兒，把織田作還給了人世間。

一忽兒卻又想，許是他到底還是捱不過，終于徹底地瘋掉啦！他那卓越的頭腦為他編了這麼個美妙的幻夢，好叫他能騙一騙自個兒，哄他自己高興那麼一陣子。

一忽兒又想，這世上隻要人還活着，就還有希望——雖然他活了這麼些年，壓根兒沒瞧見希望它老人家長什麼樣兒就是了。許是他倒黴了這麼些年，一朝翻身成了歐皇也未可知？

他就這麼颠來倒去地琢磨，既怕又喜，且憂且笑，活生生要把自個兒折騰出個精神分裂來。

藏在暗處的亡者實在是看不下去，且擡手重重一揉，把那蓬松綿軟的黑發揉得雞窩一般。太宰治動作何其敏捷，且心底早有成算，一轉身，合身一撲。

那人哪裡敢躲——他要是躲了，隻怕太宰治就敢叫自個兒結結實實摔在地上。萬一要是摔出個好歹來，他如何忍心？

這下子，便撲了個滿懷。

太宰治一雙臂膀箍得緊，兩條長腿絞纏在他身子上，活似一條眼鏡蛇，纏人得很。那人隻覺得骨頭都要叫他硬生生勒斷了，偏說什麼對方也聽不到隻言片語，隻好擡手在小孩背上輕拍。

太宰治默不作聲地把臉貼在他胸前，聽了半晌，心跳倒是還在，卻極緩慢，許久才一聲，擡手摸了摸，一對兒羽翼在那人背後鋪開，徐徐扇動。

他便問:“織田作，你還會走嗎？”

等了好一陣子——太宰治屏住了呼吸——織田在他背上以摩斯密碼敲擊道“不會了”。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太宰，我回來了。”

太宰治喟然長歎，展顔微笑:“歡迎回家，織田作。”

六、

安吾睜着雙紅眼睛，一幀幀翻看着監控。

不單是辦公室，便是家裡，他也在角角落落裝上了監控，試圖捕捉到那人的身影。

作為一名社畜，坂口安吾着實是不大會過日子。作息紊亂不說，忙碌起來，當真恨不得變成個無需吃飯如廁的機器人。這般糟蹋了好幾年，若非是還在堅持練習體術，隻怕身子骨早就垮了。

然而這些時日，到了該休息的時候，便是他不肯，也會被打暈了拖到床上好生睡上一會兒。三餐加宵夜，他要是忙着工作不肯吃，那些餐點就會無故出現在他面前，然後一隻手按了按他的肩膀，提醒他該吃飯了。

安吾知道那是誰。

然而理性卻總在他将要相信時冒出來提醒他，在他耳邊嘟囔一些亂七八糟的陰謀論，而感性又在他心底敲鑼打鼓，大喊着那是“織田作先生！”。

他便在這拉扯下躊躇不決，滿心苦悶。

他也試着同那人交流，卻收不到回應，一度叫他以為自己産生了幻覺。

好幾天的監控，安吾細細看完，隻覺得眼睛幹澀，怕不是要瞎——這還虧得那人逼着他休息了好幾回，不然他一準是要一氣兒從頭看到尾的。

監控裡幹幹淨淨，沒有那個人一分一毫的影子。

安吾呆呆地坐在辦公桌前，一時間幾乎以為身在夢中。

他喃喃道:“織田作……先生？是你對不對？一定是你吧，織田作先生……”

織田安慰地拍了拍他，流暢地敲出了一連串摩斯密碼:“是我，安吾，我回來了。”

“找個時間一起喝酒吧。”

安吾低着頭，緊緊咬着唇，幾次深呼吸後，才沙啞着嗓子低喃道:“……嗯。”

“歡迎回家，織田作先生。”

七、

首先恢複的，是聲音。

在lupin酒吧的某個夜晚，太宰和安吾吵吵鬧鬧地互怼——已經記不清是哪一次織田和安吾在一起默默喝酒時，太宰突如其來地從某個角落冒出來了，總之，此後他們又是三人組了——織田坐在他們中間，平靜地喝着酒。

而穿着深紅馬甲的調酒師坦然接受了那位紅發先生變成了“看不見的幽靈”這件事，還請了他一杯螺絲錐子，慶賀他的歸來。

一切都很不錯，唯一不方便的，可能就是沒法兒說話隻能靠摩斯密碼打字了吧——雖然太宰覺得挺有趣的就是了。

“……唔，前幾天又做了一些硬豆腐哦，”太宰一隻手撐着臉頰，另一隻手撥弄着冰球，側頭凝視着無法映入眼簾的友人，輕快地道，“織田作要嘗嘗嗎？”

啊，是可以在上面釘釘子，切下一片蘸醬油吃卻無比美味的硬豆腐——也是曾經答應過太宰卻最終沒能履行的承諾。

“好啊。”

與摩斯密碼同時響起的，是那久違了的，低沉溫和的聲音。

形體的重現是在某個平常的日子裡。

趴在沙發上翹着小腿玩遊戲的太宰，聽到了卧室裡安吾的驚呼。

那喊聲裡有驚訝，但更多的是喜悅與感激。

太宰想到了某種可能，他丢下遊戲機，毫不猶豫地沖了過去，由于動作太倉促，甚至還絆了一跤，膝蓋撞在了木制地闆上。

“太宰？”

他與聽到響動過來查看的織田在門口相遇了。

他看見了，那熟悉的木讷的臉龐，灰藍色的眼眸裡是關切的神色，還有他唇邊那雖然微小卻真實無疑的笑意。

太宰站在了原地，雙手插/在風衣衣兜裡，低了低頭，深吸一口氣，擡頭微笑道:“啊，原來織田作是天使嗎？”

沒錯，在紅發男人背後的，是一雙寬大而潔白的羽翼，随着本能地扇動飄散着細碎的星輝。

“啊。”織田平淡地應了一聲，展開雙臂抱了抱他，又側身抱了抱站在偏遠位置的安吾。

他說:“太宰，安吾，我回來了。”

“歡迎回家哦，織田作。”

“歡迎回家，織田作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