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換了一身衣物,加上身子突然有些不适,便在寝舍多歇息了一會。”
衛蓁淺淺一笑,衛淩對此不疑有假,交談之中,将大緻發生的情況說給她聽。
今夜宮宴由太子負責,卻先後出現賊人行刺君王、王子一事,太子自是責無旁貸,楚王盛怒之下怒斥其失職,令盡快搜明真相,找出刺客背後主使。
而此地又是太後的章華離宮,太後素來信任祁家,令祁宴輔佐在側,幫助一同調查原委。
衛蓁問道:“太子與少将軍在何處?”
衛淩眼神指了指簾幕:“在裡頭。君上被扶去了寝殿歇息,其餘人正在暖殿搜查有關刺客的線索。”
周邊人的交談聲,隐隐傳入了衛蓁的耳畔。
“何人如此膽大包天,敢刺殺六殿下?”
“必定是之前那兩刺客,行刺君上不成,便傷了景恪殿下。隻可惜沒從口中套出什麼話,那兩人已畏罪自裁。”
“等六殿下醒來,此事自有定奪,隻可惜眼下六殿下失血過多,怕是兇多吉少了。”
兇多吉少、等六殿下醒來。衛蓁聽着不對,拉着衛淩到一側簾幕後詢問。
“阿姊說什麼?”衛淩皺眉,“景恪未死,隻是性命垂危,尚未脫險,但情況确實不容樂觀,能否從鬼門關救回來不好說……”
衛蓁喃喃道:“是嗎。”
她記得自己在走前,曾經探過景恪的鼻息,分明是沒了氣息,又如何還活着?
除非是……
她想起那尊擺放在殿中的青銅鼎爐,是因為當時香料被換成了迷藥,所以景恪隻是昏死了過去,以至于氣息微弱不聞?
晚風飒飒,一股徹骨的寒意從腳底湧上了衛蓁的心頭。
思忖之時,一側簾幕搖晃,有兩道身影一前一後繞了出來。
四周響起衆人行禮聲,衛蓁亦跟着行禮。
太子玉冠博帶,緩步而出,神色沉凝,跟在他身後之人——少将軍祁宴褪去了冷硬的盔甲,換上了一件雲紋錦袍,端是灼然玉舉,豐神俊朗之姿。
太子示意衆人平身,簡單慰問了幾句,令侍衛繼續盤問,不多時注意到衛蓁,朝這邊走來。
“今夜出了這般大的亂子,你可曾吓着?”
衛蓁欠身行禮,言語溫柔:“多謝殿下記挂,有侍衛護在側,臣女未曾受驚。”
面前容止端雅的男子點頭:“如此便好。”
二人簡單寒暄了幾句,太子忽問:“倒是傍晚宴席上未見你人,是去哪裡了?”
衛蓁早在來前便想好了說辭:“回殿下,臣女不勝酒力,想出去散散酒氣,順便去阿弟寝舍幫他取一件東西來,恰好遇上了前來搜查刺客的少将軍,便因此耽擱了許久。”
衛蓁擡起清淺的目光,看向太子身後之人。
太子頓了頓,問道:“阿宴,是嗎?”
本在叮囑手下事宜的少年,聞言轉過首來。
衛蓁擺出祁宴,是想借他之口,給自己一個不在場的證明。但她也不敢肯定,祁宴在查明真相前,是否會替她壓下那事,不将她供出來。
衛蓁與他目光清水般相接,面上不顯,衣袖之下的指尖卻緊繃如弦。
良久,聽得一聲“嗯”從他口中說了出來。
衛蓁攥緊袖擺的手,慢慢地松開了。
太子也不過随口一提,并未追問,隻讓下人遞來披風:“夜色不早了,我先送你姐弟二人回寝殿。”
衛蓁搖頭:“不必勞煩殿下,我與阿弟一同回去便可。”
太子溫文爾雅,有君子之風,向來對誰都春風般和煦,隻是對衛蓁和對其他人也并無多少區别。
這一樁婚事由上一輩敲定,二人尚未成親,也并無有多少親近的感情,眼下也不過是未婚夫妻間心照不宣地相待如賓罷了。
衛蓁不敢讓自己過多打擾到他,隻讓送到殿門口便好。
雨水朦胧,檐角雨滴如同斷了線的珠串,不停地落在地上。
一路上衛蓁心神不甯,待回到寝舍,衛淩道:“阿姊怎麼了?”
他在她身側坐下,“近來你總是精神不佳,可還是因為夢魇纏身?明日我給你找一個驅靈的方士來看看?”
衛蓁忙道:“這裡是離宮,太後生辰将至,這個時候找方士,實在不妥。”
說起夢魇,近來衛蓁确實總做一些詭谲怪異之夢。
夢中場面破碎,一幕幕走馬觀花從眼前閃過,卻終究如隔着一層迷霧般,看不太真切。
她此前從未放在心上,直到今日——
她曾在夢中,見過景恪渾身是血、倒在血泊之中的場景,變成現實了。
為何夢境的一幕會變成現實?像是預兆着什麼。此事怪力亂神,衛蓁隻能将之歸結于巧合,亦或是她醒來後記憶出現了混亂。
更要緊的是,如今景恪未死,好比一根尖利的刺紮在心中,令她坐立難安。
傍晚時分她在雨中狂奔了一路,兼之精神疲累,眼下隻覺一陣一陣的浮熱往上湧,衛蓁身子發虛,意識已經有些支撐不住了。
衛淩離去前,幫她喚來了姆媽。
她額頭靠在床柱之上,輕輕地咳嗽,下意識擡手去摸發熱的耳畔,手卻一下定在了那裡,接着整個人慢慢地僵住。
她今日佩戴的是三穗流蘇珍珠耳墜,可剛從右耳解下來的這個,上面的流蘇珍珠隻有兩穗,有一穗不見了。
是在哪裡不見的?她記得在宮宴前一直好好戴着。
這點毫末細節本也無足輕重,可今夜不同,發生了這樣大的事,若那耳墜的配飾是落在了不該遺落的地方……
思及此,衛蓁脖頸之上浮起一層薄薄的冷汗。
她轉首看向窗外,遠處宴客殿的輪廓森森,猶如一隻沉睡的野獸,俯趴在黑暗之中,透着無盡的陰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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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經過了子時,章華離宮的一處宮殿,燈燭尚未曾熄滅,侍衛們正在搜查着現場,
地上的血迹已被沖刷幹淨,血腥氣卻依舊濃重到難以忽視。
當中一個侍衛,低頭搜查着床榻,一抹細微的光亮闖入了他的眼角。
他蹲下身子,在床下邊緣摸到一物。
“少将軍。”
祁宴在香爐邊,聽到動靜轉過身來。
侍衛雙手将東西呈上。一穗綴着珍珠的流蘇正躺在他掌心之中,一半染血凝固,另一半散發瑩光幽幽。
那珍珠形狀之圓潤,成色之通透,一看,便不是什麼尋常之物。
“小人在那邊的床榻下此物,像是女子身上的配飾,上頭染了血,怕是……與景恪殿下有關。”
祁宴擡手将那其拿起,眉心微微蹙起,“似在哪裡見過。”
“少将軍見過?”
祁宴指尖輕敲珍珠,沉默不語。
傍晚搜宮時的畫面不斷從眼前閃過,最後停留在寝宮之中那一幕,女郎側過面容望向自己,耳畔珠寶光輝明滅,那挂在她耳上仿佛便是這種流蘇珍珠。
他輕聲道:“是她。”
侍衛正欲詢問,祁宴已将掌心阖上,擡起朗星般的眸子,大步往床榻邊走去,“再搜搜,不可能隻有這一處,必定還有其他的線索。”
侍衛抱拳道:“是!”
春雷陣陣,雨落在庭院池塘之上,濺起一圈一圈的漣漪,一夜風雨晦暗,窗下那叢海棠花枝吸水彎了腰肢,折出了袅柔的弧度。
“小姐,小姐?”
衛蓁鬓發汗濕,從夢中驚醒。
疏落的陽光從紗幔透進來,漫過床上人冶麗的眉目。
她面頰和脖頸上全是冷汗,眼中惶惶然噙着水霧,潮濕的長發糾纏着雪白脖頸,唇瓣顯出病态的靡麗,哀豔得猶如一朵快要凋謝的山茶花。
她渙散的視線聚攏,看到了一張熟悉和藹的面龐,是她自小陪在身邊長大的姆媽。
“阿姆……”
田阿姆眼中滿是疼惜,拿起沾水的帕子,輕拭去她額角的細汗。
“小姐昨日淋雨染了風寒,發了一晚上的熱。可是又做噩夢了?”
衛蓁輕喘着。她夢見了昨日在暖殿,景恪往自己身上撲來的那一幕。
昨夜她曾幾度驚醒,視線所及都是昏暗燭光,那暗色如同鮮血,浸滿了整個屋子。
她喉口上下哽動,阖上雙目,在心中告訴自己莫要多想,不過是一場夢,夢中一切都是虛妄。
田阿姆低聲道:“外頭有人在等着小姐,小姐要去見一面嗎?”
“是誰?”衛蓁腦子如同生鏽了一般,轉不動,反應都慢上了半拍。
“是祁宴少将軍,半個時辰前就在前廳候着了,奴婢本想以小姐染了風寒不便見客為由推辭去,可他卻道無妨,執意要見您一面。”
衛蓁混沌的神志,就如燒紅的鐵塊扔進沸水裡,一下清醒過來。
就在她昨夜的夢中:她傷了景恪的第二日,負責調查此事的祁宴,便會親自來一趟說要見她,涉及證據一事,更似是要禀告君上。
夢裡發生的一切,在這一刻,和現實重合了。
“小姐,要去見見他嗎?”田阿姆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