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元年,二月初二,龍擡頭。
長安城的素白尚未完全褪去,宮阙飛檐上殘留的霜雪,在初春稀薄的陽光下閃着冷光。
然而,空氣中彌漫的并非節慶的暖意,而是一種沉甸甸的、令人窒息的壓抑。
皇城内外,巡邏的禁衛甲胄森然,步履比往日更加沉重,刀鞘碰撞的铿锵聲在空曠的街巷間回蕩,帶着一種無形的肅殺。
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市井蕭條,連朱雀大街上最繁華的酒樓也門可羅雀。
這座煌煌帝都,如同一座巨大的、被無形鐵腕扼住咽喉的囚籠。
鎮國長公主府,此刻成了帝國真正的心髒,亦是風暴彙聚的中心。
府邸深處那間書房,燈火徹夜不熄。巨大的紫檀木書案上,堆積如山的奏報、密函如同沉默的山巒。
空氣裡,墨香、藥味(來自後堂宇文玥養傷的院落),以及一種冰冷的、屬于絕對權力的鐵血氣息,沉甸甸地交織。
元淳并未坐在案後。
她隻穿着一件玄色的常服,烏發用一根簡單的烏木簪松松挽起,幾縷碎發垂落,襯得臉色愈發蒼白,眼下帶着濃重的青影。
數月案牍勞形與朔方血戰的疲憊尚未完全褪去,但那雙深潭般的眼眸,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幽深。
她負手站在窗前,望着庭院中一株在料峭春寒中悄然綻放的玉蘭。
花苞潔白,卻透着一股孤寒之氣。
她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着腰間那方冰冷沉重的監國印匣。
“殿下。”
福全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朝議時辰已到。百官……已在太極殿候着了。”
元淳緩緩轉過身。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平靜。
“更衣。”
玄衣很快被侍女捧來。
依舊是那深沉内斂的玄缟織就,寬袍廣袖,線條卻冷硬如刀鋒。九翟冠束住所有青絲,冠上烏金掐絲的鳳鳥輪廓,在幽暗的光線下流轉着不容忽視的威儀。
當她踏出府門,玄甲禁衛肅然行禮,那無形的威壓如同實質的潮水,瞬間彌漫開來。
太極殿内,死寂無聲。
巨大的蟠龍金柱支撐着高闊的藻井,藻井下,黑壓壓的百官如同泥塑木雕,按品階肅立。
人人垂首屏息,連呼吸都刻意放輕,偌大的殿堂,竟落針可聞。
隻有偶爾因恐懼而無法控制的細微顫抖,才透露出這死寂表面下洶湧的暗流。
丹陛之上,盤龍寶座依舊空懸。
新帝元嵩,身着明黃龍袍,站在寶座左側稍前的位置。
他的臉色比前些日子更加蒼白,眼神空洞,嘴唇緊抿成一條蒼白的直線,身體幾不可察地微微顫抖着,仿佛那身龍袍有千鈞之重,随時會将他壓垮。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腳下冰冷的金磚,不敢與下方任何一道目光接觸。
而在丹陛右側,僅僅比新帝低了象征性的半步——
元淳站定。
玄衣如墨,深沉似淵。
她的目光平靜地掃過下方所有低垂的頭顱,那無形的壓力如同最沉重的山嶽,讓每一個被她目光掠過的人都感到脊背發寒。
“有事啟奏。”
元淳的聲音清冽,不高,卻如同冰珠滾落玉階,清晰地穿透沉滞的空氣,敲在每一個人的心頭。
沒有多餘的寒暄,沒有帝王的開場,直入主題,帶着一種掌控一切的漠然。
死寂。
短暫的死寂後,戶部尚書顫顫巍巍地出列,捧着笏闆,聲音幹澀:
“啟奏陛下、殿下……朔方戰後重建,流民安置,軍械糧秣撫恤……耗費甚巨……國庫……國庫已近空虛……懇請……懇請殿下示下,是否……是否加征……”
“加征?”
元淳的聲音陡然轉冷,如同冰河炸裂,瞬間凍結了戶部尚書後面的話。
她的目光冷冷釘在戶部尚書煞白的臉上。
“朔方百姓,家園被毀,親人罹難,十室九空!朝廷不思赈濟撫恤,反要加征?!”
她微微前傾一步,無形的威壓如同風暴般席卷整個大殿。
“戶部無能!連年虧空,貪渎橫行!朕讓你開武庫,征車馬,你推三阻四!讓你調糧秣,運軍械,你敷衍塞責!如今國難當頭,不思開源節流,整肅吏治,反而隻想着盤剝百姓?!”
“朕問你!”
元淳的聲音陡然拔高,帶着一種令人靈魂顫栗的殺伐之氣。
“去年江南鹽稅,三百萬兩白銀,賬目何在?!”
“前年工部河工款項,一百五十萬兩,用到實處幾何?!”
“還有你戶部庫銀,為何連年‘鼠患’不絕?!是老鼠成了精,還是你戶部上下,皆碩鼠?!”
一連串的質問,如同冰冷的鐵錘,狠狠砸在戶部尚書心頭。每一個字都帶着血淋淋的賬目,每一個問題都直指要害!
戶部尚書如遭雷擊,渾身劇震,臉色瞬間由白轉青,再由青轉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