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中午,太陽很毒,屋裡熱得像個蒸籠,即使開着電扇也無濟于事,吹來的風都是熱的。
我和媽媽蹲在客廳的固定電話旁,電話機老舊,外殼都有些發黃。父親坐在沙發上,手裡拿着報紙。弟弟在卧室裡睡午覺,屋裡安靜得能聽到電扇葉片轉動的聲音。
我手裡拿着準考證号,手心全是汗,黏黏膩膩的,感覺心髒快要跳出胸腔。
我撥通了查分熱線,按照提示音輸入了準考證号。
輸入最後一個數字的時候,我的手有些抖。電話那頭傳來一段等待音樂,然後是冰冷的電子合成音,每一個字都像敲在我心上:
“考生您的總成績為448分—,其中語文100,數學115,英語83,綜合148……”
我整個人像是被誰抽了一下,耳朵“嗡”地一聲,腦袋裡一片空白,接下去的話一個字也沒聽見了。
我媽先反應過來,她的聲音猛地拔高,帶着難以置信的尖銳:“多少?448分?”
我低聲應了一聲,喉嚨像堵了一塊棉花,幹澀得說不出話。
她猛地從地上站起來,動作幅度很大,帶着一股怒氣。
她大聲喊,聲音裡充滿了失望和憤怒,每一個字都像一記耳光扇在我臉上:
“你不是說你考得還行嗎?你最後一次模拟考試都是488分!整整四百八十八分!你自己看看你這分!四百四十八分!比模拟少了四十分!四十分啊!你怎麼考的!!!你平時都在幹什麼?!!”
她越說越激動,聲音也越來越大,幾乎是在咆哮:
“我和你爸爸辛辛苦苦做飯洗衣服供你讀書,省吃儉用,連件新衣服都舍不得買,就指望你能考個好大學,考出去!結果你就給我考這個分數???四百四十八分!你對得起我們嗎?對得起你自己嗎?你看看你考的這是什麼成績!”
父親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電話機旁。他沒有像母親那樣大喊大叫,但他的表情同樣難看,眼神裡帶着明顯的失望和不悅。他從我手裡接過那張記着分數的紙條,看了一眼,然後“啧”了一聲,語氣裡充滿了不屑和放棄:“啧,廢了。”
“複讀就别想了。”父親直接說,語氣斬釘截鐵,不容置疑,
“你現在這成績,複讀有啥用?再砸一年錢再出這麼個分數?我們沒有那個錢供你再讀一年,家裡還有你弟弟要養!你弟弟以後讀書也要花錢的!”他把紙條遞回給我,仿佛在遞一個燙手的山芋,“就這分,看看能上個什麼學校算了。”
我站在那裡,眼淚終于控制不住地湧了出來,順着臉頰無聲地滑落。我拼命地咬着嘴唇,壓抑着哭泣的聲音。
母親還在質問,她的聲音帶着尖酸刻薄:
“你還有臉哭?你看看你這分數,有什麼好哭的?四百四十八分!你看看你英語,八十三分!連九十分都沒到,都沒及格!理綜考那麼差,一百四十八分!平時讓你多做題你聽了嗎?是不是又偷懶了?我看你心思根本沒放在學習上!”
她的聲音在我耳邊嗡嗡作響,像無數隻蜜蜂在飛,又像遙遠的、失真的噪音。我什麼都聽不見了,隻覺得身體越來越冷,胃裡翻騰得越來越厲害,那種惡心感又回來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強烈。我感覺自己像一個被掏空的軀殼,站在那裡,任由他們的聲音穿透我的身體,卻留不下任何痕迹。
“哇——”
就在這時,一聲洪亮的哭聲穿透了客廳。
是弟弟醒了。
客廳裡劍拔弩張的怒火被這突如其來的哭聲沖散了一點。
母親立刻轉身,快步走到卧室門口,抱起弟弟。弟弟哭得很大聲,小臉皺成一團。
母親抱着弟弟出來,一邊輕輕拍着他的背安撫他,一邊給弟弟穿衣服。
她的聲音裡帶着一絲安撫,但說出來的話卻像刀子一樣紮在我心上:
“龍龍不哭,媽媽在呢。乖,不哭。不要像你姐姐學習,她成績那麼差,以後考不上好大學,找不到好工作,媽媽可不養她。龍龍要好好學習,以後考個好大學,讓爸爸媽媽高興。”
我站在電話旁,小聲地啜泣着,眼淚模糊了視線。母親的話像一根針,狠狠地紮進了我心裡最脆弱的地方。。
父親也走過來,看了我一眼,沒有說話,隻是對母親說:“我們帶他去奶奶家吧,這裡太熱了,也吵。讓他去奶奶家涼快涼快。”
母親立刻同意:“好,走吧。”
他們就這樣,一個抱着弟弟,一個拎着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沒有再看我一眼,沒有再對我說一句話。門“砰”地一聲關上,客廳裡瞬間安靜下來,隻剩下我一個人,站在電話旁,小聲地啜泣着。
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挪到床上的。
身體像灌了鉛一樣沉重,每挪動一下都需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客廳裡安靜得可怕,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汽車聲和夏日夜晚的蟲鳴。那種被抛棄的感覺像潮水一樣将我淹沒,冰冷而絕望。
我躺在床上,感覺整個身體像散架了一樣。
胃裡又開始抽痛,那種熟悉的、令人作嘔的絞痛一陣陣襲來,仿佛有一隻手在裡面擰絞。
那種惡心感再次湧上來,比下午查分時更甚,讓我忍不住幹嘔了幾下,胃裡空空的,什麼也吐不出來,隻有苦澀的胃酸湧到喉嚨口,灼燒着我的食道。
頭很暈,像被人用鈍器敲擊過一樣,嗡嗡作響,四肢發軟,一點力氣都沒有,連擡一下手指都覺得困難。渾身都冒着虛汗,黏膩地貼在皮膚上,讓我感到一陣陣的寒意。
我蜷縮在床上,把頭埋在枕裡,試圖隔絕這個世界,隔絕那些聲音,那些眼神,那些話語。
可是它們像烙印一樣刻在我的腦子裡,反複播放着:“四百四十八分”、“廢了”、“你看看你英語都沒及格”、“對得起我們嗎”、“不要像你姐姐學習”。每一個字都像一把刀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是睡着了,也許隻是迷迷糊糊地躺着,直到窗外透進一絲微光。
房間裡還是悶熱的,空氣不流通,帶着一股壓抑的味道。
我緩緩睜開眼睛,感覺身體的疼痛稍稍緩解了一些,但那種虛弱和惡心感還在。我沒有力氣起床,就那樣靜靜地躺着,看着天花闆。
接下來的幾天,家裡的氣氛都非常壓抑。他們偶爾會提起分數,語氣裡帶着嘲諷和不甘。
“你說你平時都學到哪兒去了?四百四十八分,班上那個誰誰誰都比你考得高!,你讓我遇到熟人我都擡不起頭”母親一邊收拾着桌子,一邊頭也不回地說。
我低着頭,不敢回應,隻能默默承受。
在這幾天裡,我也陸陸續續聽到一些關于今年高考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