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海然,看懂了他那個動作背後,所隐藏的一切。
他看懂了,那五年裡,為了一個發黴的營養面包,都可能會被打得頭破血流的、殘酷的生存法則。
他看懂了,那種對食物的、近乎于“偏執”的珍惜,早已刻進了這個男人驕傲的骨子裡。
他看懂了,他那份不願被任何人看到的、脆弱的、可憐的自尊。
海然什麼也沒說。
從第二天起,他開始,主動地,将自己的餐食分量,減少了一半。然後,他會和聞域一樣,将自己盤子裡的每一份食物,都認真地、安靜地,吃完。
當聞域,用一種疑惑的眼神,看向他時。
海然隻是對他,回以一個最溫柔、最了然的微笑。
那笑容仿佛在說:你的過去,我懂。你的傷痕,我願意,與你一同承擔。
從今往後,你所珍視的,也是我所珍視的。
如果說,之前的種種,還隻是聞域内心深處,那些安靜的“幽靈”。那麼,那一天發生的意外,則讓海然,第一次,親眼見到了那隻被聞域死死壓抑在心底的、因為創傷而變得無比警覺和兇猛的“野獸”。
那天下午,天氣很好。他們正在玻璃花房裡,一起研究着一盆“青玉藤”的生長數據。那是他們難得的、完全放松的、歲月靜好的時刻。
突然,一陣撕裂空氣的、巨大的音爆聲,毫無預兆地,在他們頭頂炸響!
“BOOM——!!!”
一艘進行超音速飛行的軍用巡邏艦,違規地,低空飛過了大使館的上空。巨大的聲響,震得整個玻璃花房,都在嗡嗡作響。
海然隻是被這突如其來的巨響,吓了一跳。
然而,他身邊的聞域,卻在同一瞬間,做出了他完全無法理解的、恐怖的反應。
在音爆聲響起的那0.1秒裡,在海然的大腦,甚至都還沒來得及處理“發生了什麼”這個信息時。聞域的身體,已經遵從着一種更古老的、屬于戰鬥和生存的本能,行動了。
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地,一把将手中的數據闆,狠狠地砸向一邊。然後,用一種近乎粗暴的、不容反抗的力量,将海然,從椅子上,猛地撲倒在地!
緊接着,他用自己的整個身體,像一面最堅固的、由血肉和鋼鐵意志鑄成的盾牌,嚴嚴實實地,将海然,覆蓋在了自己的身下。
海然被他撞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響。他能感覺到,壓在他身上的那具身體,緊繃得,像一塊即将斷裂的鋼闆。他能聽到,聞域在他耳邊,那因為極緻的警惕,而變得粗重、壓抑的呼吸聲。
海然被他緊緊地護在懷裡,他擡起頭,看到了聞域的臉。
那張臉上,已經沒有了任何平日裡的冷靜和溫柔。他的眉頭緊鎖,下颌線繃得像刀刃。那雙總是深邃的眼睛裡,此刻,充滿了駭人的、冰冷的、如同荒原餓狼般的、純粹的殺氣和戒備。他正死死地,盯着花房那脆弱的玻璃穹頂,仿佛下一秒,就會有炮彈,從天而降。
那一刻,海然才真正地、以一種最直觀、也最心痛的方式,明白了。
那五年的地獄,究竟,在這個他深愛着的男人身上,留下了多麼深刻、多麼暴力、多麼無法磨滅的烙印。
那不是簡單的“創傷”。
那是,将一個人的靈魂,徹底打碎,再用最堅硬的、最冰冷的生存法則,重新粘合起來的、殘酷的“重塑”。
他眼前的,不再是那個會溫柔地為他講解星圖的“辰”,也不是那個會和他鬧别扭的“聞域”。
而是一個,從砂塵星的屍山血海裡,獨自一人,爬出來的、真正的“幸存者”。
幾秒鐘後,“海妖”的聲音響起:【警報解除。是軍方巡邏艦的常規音爆。無危險。】
聞域那具緊繃的身體,在聽到這句話後,才像一個被切斷了電源的戰鬥機器,猛地,松懈了下來。
他眼中的殺氣和戒備,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迷茫,是困惑,然後,是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什麼的、巨大的、淹沒一切的恐慌和自我厭惡。
他像是被火燙到一樣,猛地,從海然身上,翻了下來,狼狽地,退到一邊。
“對……對不起。”他不敢去看海然的眼睛,他将頭,深深地埋了下去,聲音裡,充滿了顫抖和羞愧,“我……我不是故意的……我……”
他害怕。他怕海然,會被他剛才那副充滿了暴力和攻擊性的、近乎于“野獸”的模樣,吓到。他怕海然,會因此而厭惡他,疏遠他。
然而,海然并沒有。
他從地上,慢慢地坐起來。他看着眼前這個,正在因為自己的“失控”而陷入深深自責的、強大的、卻又無比脆弱的男人。
海然的心,像是被無數根細小的針,紮着,密密麻麻的,疼得厲害。
他伸出手,沒有去拉他,隻是,輕輕地,握住了聞域那隻因為後怕和緊張,而正在微微顫抖的手。
然後,他看着他的眼睛,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無比鄭重、也無比溫柔的語氣,一字一頓地,說道:
“聞域。”
“謝謝你,保護我。”
他沒有說“沒關系”,沒有說“别害怕”。
他選擇,用這種方式,來肯定他。
他将他那份源自“創傷”的、失控的應激反應,重新定義為了一次“守護”他、充滿了愛意的“英雄行為”。
這是,海然能給出的、最極緻的、也最慈悲的溫柔。
聞域猛地擡起頭,他看着海然那雙清澈的、充滿了心疼和包容的、沒有一絲一毫畏懼的藍色眼睛。
他感覺,自己那顆早已被現實的嚴寒,凍得堅硬如鐵的心,在這一刻,被這股來自蔚藍海洋的、最溫柔的暖流,徹底地,融化了。
他反手,握緊了那隻手,将它,緊緊地,貼在了自己的臉頰上。
溫熱的液體,從他的眼角,悄然滑落。